他说的那些事情,距我太遥远。 什么时疫,什么税银,什么军饷,和一个远在京城富贵乡的傻子王爷有什么关系? 天下的聪明人那么多,怎么就单单将重担压在一个傻子身上? 或许不知民间疾苦,或许何不食肉糜,或许朱门酒肉臭。 但总不能对一个傻子奢求太多。 太不公平了。 高毅说:“那北漠十八州呢?” 他一句话让我僵住了。 我需要他的声援和助力,而他已经明码标价,是我绝对接受不起的价格。 我垂眸盯着茶杯中荡漾的水波,水波变成了看不见边际的大草原,笑声爽朗的姑娘正为远道而来的客人斟上马奶酒。 我端杯喝了口茶,画面便消失不见了。 我说:“我已经尽力了。” 管制就管制吧,建衙就建衙吧。等我的仙人回北鄞当上皇帝,把北漠十八州打回来,砸碎那些桎梏和镣铐。他答应过我的,不出一年就带我走,每天只用操心吃什么菜。 高毅一声轻叹:“老臣或可一试。” 我看向他:“这是交换的筹码?” “是老臣献给殿下的诚意。” 我垂下眼,避开他灼灼的目光:“我不是一个轻易会被打动的人。也不会因为念着你的情就去做我不想做的事情。” 高毅笑出声来:“殿下嘴有多硬,心就有多软,老臣知道的。” 他又说:“老臣年轻时去过一回北漠十八州,喝了草原上的姑娘亲手斟的马奶酒,把姑娘娶回了家。” 我这下子是真的震惊了。 好你个深藏不露的老头子。 他得意地捋须而笑,起身告辞。 “请殿下再考虑考虑,老臣随时恭候。” 佝偻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我沉默地坐着不动。 许久,气沉丹田,大喊道:“仙人——要吃烤兔肉——”
第42章 北漠十八州设部衙一事, 本来快要尘埃落定,却因为高毅的出声,不得不往后推延。 如果是皇帝在这里, 自然可以不顾重臣反对, 乾纲独断。 可太子毕竟还不是皇帝。 在这样一个微妙的时刻,他非但不能堵住大臣们的嘴,还必须礼贤下士,兼听各路进言。 楚飒的官职是镇北大将军领兵部右侍郎衔。历年来, 镇守一方的大将军都会领兵部右侍郎衔,不过是虚衔。可当这虚衔被借故褫夺,百官仍是感觉到了, 太子殿下对于北漠一事的强硬决心。 可谁也没有想到,高毅一派的文臣竟丝毫不退, 在朝上与太子一党的官员打擂台, 未见分出胜负。 我私下里劝楚飒:“二哥, 算了吧, 你早晚是要回边关的,不要得罪大哥狠了。” 楚飒爽朗一笑, 说:“事已至此, 退不退已经差别不大了。” 他沉思后道:“太子在此事上的态度,过于奇怪, 太急躁, 我觉得有些不对。” 我想到高毅夜访王府说的那些话, 默然无语。 六月初, 天气逐渐炎热, 蝉鸣阵阵。 百官换上了夏日的薄款朝服, 太监们拿着硕大的芭蕉扇不停扇风, 可也扇不走空气里弥漫的汗味,以及愈发明显的焦躁和炙热。 楚竣脸色阴翳,偶一对视,我看清了他眼中的愤怒和狂躁。 我当然知道他在急什么,今年天气格外的热,初夏竟比往年酷暑还要热上几分,南方的时疫等不起。楚竣也等不起。 散朝后他又把我叫去了东宫。 用霜雪浸泡出的凉雾山冻茶,在炎热的夏日里,竟也喝出了几分燥热。 他放下茶壶,目光里的焦躁掩饰得极好,但无意间轻叩茶盏的手指,却泄露了他的真实情绪。 他说:“你没有离开过京城,想必不知道,南方瘴气重,每年多有时疫。” 我诧异地看着他,不知他为何主动提起此事。 “每年平疫款拨到地方州郡,层层贪墨,最后所剩无几。” “户部每年初的预算额,总是不够的,要从别的地方挪些钱到南方各郡。这是惯例,你不知道,不怪你。” 我沉默地握着茶盏。 “眼下越发热了,今天的时疫想必比往年更猛烈,时间也更提前。”楚竣继续道,“所以我才急着要把北漠的事情敲定。” 他顿了顿,看向我,眼神近乎恳切:“你不要再在这件事上和大哥作对了,好不好?” “而且你应该知道,朝廷的法令到了地方上,总会打折扣。何况是北漠那山高皇帝远的地方,设立各部衙也不过装装样子,大哥像你保证,北漠一定还会像现在这样繁华。” “到时候你带着王妃去玩,想去多久就去多久,好不好?” 他是那样的诚恳。 可他说的话,与高毅那晚的话大相径庭。 甚至完全相反。 我甚至都不用想,便知道撒谎的是谁。因为我能看透别人的眼睛。 我低头用手拨弄着茶盏中的叶,低声问:“大哥,你是不是很缺钱。” 楚竣盯着我不语。 “我有一些钱。”我说,“你不要动北漠,我给你钱。” 从小到大,父母的赏赐都极为丰厚贵重,王府的份例更是不低,再加上田庄和土地每年的上贡,这二十年来,我很是攒了一些银子。 我向高毅打听过,朝廷每年拨去的平疫款是三百万两银子。卖几样古董珍玩,差不多也就凑齐了。 和解之后,楚竣并未做过任何对不起我的事情。我也并不想和他决裂。 那晚我说的话是真心的,无论他做过什么事,都和我没有关系,他都是我的大哥。 所以我一直在思考,有没有什么两全的办法。 想来想去好像只能这样,我出钱给他补窟窿,他就不用从北漠捞钱了。北漠便能保持自由和繁华。 这是一个挑不出错处的做法。 对双方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他应该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 我又加了一句:“三百万两,四百万两,够不够?” 我满怀期待地望着他。 可是我愕然地发现,他的神色变了,先是震惊,后是慌乱,最后定格在嘲弄上。 “楚翊。”他眯起眼眸,眼带揣测,阴沉道,“你是什么意思?” 他察觉到了,我已经知晓了他的那些事情。 这是他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叫我的名字。我有些慌乱地盯着他。 “你这是在威胁我?” 我当然不是在威胁他。我说过我不在乎他做过什么,疏不间亲,后不僭先,他是我的亲人,我只是想这件事有个两全的解决办法。 况且,若他挪用北漠建衙的银子去南方,那北漠这个窟窿又什么时候补?如此拆东墙补西墙,终不是解决之道。 他的神色是这样的冷,把我心肝肺腑全都冻住了。我忙乱地灌了口热茶,方才燥热的茶水,却又变回了凉雾山的雪,沁人。 我讷讷地解释:“大哥……我没有其他意思,你缺钱,我刚好有钱。给你,不用还。” 他的眼睛眯得更厉害了,突兀地一笑:“看来,你是不愿意退了。” 我茫然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何不接受我的银子。 难道他想得到的远不止于此?或者他是单纯地不想接受施与? 又或者……三百万两根本不够填补南方的窟窿…… 他背过身去,只留给我一个冷漠决然的背影,声音冷如冰霜:“那就休怪我无情。” 我张了张嘴又闭上,把到嘴边的五百万两吞了回去。 我默然地起身离开了。 门口有个魁梧的身影,正在来回踱步,见我出来,忙迎上来道:“怎么样,大哥有没有为难你?” 我心里一暖,说:“没有,不要担心。” 楚飒松了口气:“我在想,实在不行,把这件事汇报给父皇,请父皇定夺吧。” 我说:“父皇不会管的。” “也是,父皇病重,哪有心情。”楚飒摇了摇头,“走吧,看看父皇去。” 我顿了顿,低着头说:“我还有些事,就先不去了。” 我又道:“二哥,你有真气吗?” 楚飒沉吟片刻后道:“我没有真气。只有极少数根骨奇佳、天赋异禀的奇才,从小师从隐匿的名门,修炼十数年,才能修出真气。据说有真气的人五感极佳,能从呼吸中分辨出别人的身体状况。” 果然。 心里的猜测被证实了,我却没有什么被欺骗后的愤怒,只是有些茫然。 我喃喃地说:“他有真气。” 楚飒没听清,疑惑地问:“你说什么?” 我抿了抿唇道:“没什么。” 王府的马车停在宫门口,季明尘一席白衣,立在马车旁,冲我一笑。 他身上是我最喜欢的那件金丝云纹镶边的衣服,阳光在他身上流转,好看得不似凡人。 我立马晕乎得腿软,下意识就要往他怀里奔去,讨要今日份的抱抱和亲亲。 可随即,我生生顿住了脚步,扯下黏在他身上的目光。立在原地,闷闷地垂下了头。 我闷声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来接我家王爷回府。” 他快步走过来,伸手揉了揉我的脑袋:“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不开心?” 我偏头想躲,却没有躲开,这破脑袋还生出了自己的想法,背着我在他手心蹭了蹭。 还蹭得停不下来了。 我简直气死了。 “怎么了这是?”他又问。 我咬着嘴唇不语。 “先上马车,别着凉了。” 季明尘揽着我的后腰轻推我上马车,我想钉在原地不动,可他一碰,我的腰就软了,没有丝毫抵抗力地被他推上了马车。 我坐在最里面的角落,指着斜对角的位置,闷闷地说:“你坐那里,不许过来。” 马车略微颠簸,良久无声。 一阵沉默后,我心里开始慌乱,他会不会生气了?我紧张地攥紧袖子,悄悄抬起眼往斜对角看去,却陡然撞入一双深邃的眼眸。 原来他一直在看着我。 “你……”我慌乱地移开眼,说,“你的真气厉害吗。” 他说:“还行。” 他翻出一块约莫一掌厚的石头,伸出一根手指,轻而易举地洞穿了石头,只在石头中心留下一个一指宽的孔洞。 然后颇有些讨好地看向我,似乎是想逗我开心。 我木然地看着他,说:“哦,你的真气很厉害。” 他脸上的笑一僵,眨了眨眼状似察觉到了什么,迅速把石头藏了起来,说:“不是很行。” 他顿了顿,说:“对不起。” 我的心立刻就软了,马上道:“不是你的错。” 当然不是他的错,我一开始就知道。我不过是下意识地,在最亲近的人面前消解情绪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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