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楚换将,镇南大将军杨雄取代楚飒镇守北方。三日后,我军又下三城,杨雄被革职。 这次的攻势如此迅猛,是因为我在着急。我要回去见他一面。我怕他心灰意冷了,我要去当面对他许下承诺,当面哄他,安慰他。 出发前,又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我军大营前。 二十把长枪齐齐指向地上那个衣衫褴褛、满脸脏污、疲惫不堪的人。 亲卫说:“陛下,此人疑是南楚奸细,在大营外鬼鬼祟祟张望。” “我只说一句话,说完便可以死。”地上的人开口了,声音沙哑。 我认出了这道声线:“夏风?” “王爷让我给您带一句话。”夏风说:“他说,他快死了。” 这是近五个月来,我听到的,唯一一句来自于他的话。 可为什么是这样一句话。 三天后,我来到了王府。 出发当夜,我突然心脏剧烈绞痛,不用任何人告诉我,我就知道他出事了,他一定是出事了。 果然,我看到了一个苍白瘦弱得……不成人样的小傻子。厚厚的被褥把他遮得几乎看不见了,他无知无觉地闭着眼,似乎永远不会再醒来。 瘦可见骨的左手手腕上,包着厚厚的纱布。 我上去抱住他。 太轻了。 一个成年男子,为什么能轻成这样,瘦成这样。 他好冷,昏迷中竟也全身发抖。我颤抖着搂紧他,像过去那样揉搓他的肩背,可我的手竟然比他还冷。我连忙催动真气运转,将热量渡给他。 他太瘦了,后背和肩胛的骨头能硌手。双颊的软肉没有了,原本丰润贵气的一张脸,变得瘦削悲苦。他太苍白了,过去是白里透红的白皙,现在是毫无血色的惨白。 我怔怔地注视着他,茫然地想,当初我离开,是不是做错了。 很快他皱着眉低声喊痛,我忙把他抱得更紧,问他哪里痛。他不说话。我手忙脚乱地搭他的脉,却心思乱得什么也摸不出。 御风端来了药,说:“小王爷昏迷第三天了,不肯喝药,灌也灌不下去。” 我接过药,含了一口喂给他。他皱着眉抗拒,我很轻很慢地吻他,他便渐渐松开齿关,喝下了药。 “乖,阿翊最乖了。”我在他耳边说,“再喝一口好不好,喝完,就不疼了。” 他没有反应,可我喂第二口时,他便不抗拒了。 “真乖。”我低声说,眼睛潮湿了。 明明难过到结束生命,明明虚弱得一直昏迷,为什么还要这么乖。他一直一直这么乖,从来都是这样,我哄他,他便会喝下最苦的药。 可是这么乖的小傻子,这么怕痛,这么娇弱,却选择了最痛的割腕。 不是被玫瑰花刺刺破了手指,都要扑在我怀里哭着喊痛吗?不是踢到了门,都要眼泪汪汪地说要包扎吗?不是被我弹一下膝盖,都要捂着揉半天吗? 怎么回事啊。小傻子。 我紧紧地抱着他,轻轻吻他的额头和嘴唇。以前的小傻子又香又甜,即使刚喝完药,唇瓣也是软软的甜甜的。而现在,却只剩清苦的药味。 唇瓣相贴的熟悉感让我找回了一些哄人的能力,我把他搂在怀里,在他耳边说着话。我把这五个月里信中的内容讲给他听,讲到夜深。 泪水从他眼角流下。 他连流泪都不一样了。过去他总是哇哇大哭,哭得惊天动地,就算是默默流泪也流得生怕人不知道,不停吸鼻子,拿手抹。而现在,他流泪得平静而绝望,如果不仔细看,不会有人发现他在哭。 “等你好起来,我们就回家。”我的声音很哑,一遍遍在他耳边重复。 他的眼泪更汹涌了。 我一点点吻去他的泪,帮他理好头发:“不哭了,乖。” 帮他擦了擦身子,我单手搂着他,另一只手在他后背轻缓地拍着,在他耳边哼了一曲草原上哄睡的民谣。 他渐渐昏睡了过去,蹙起的眉心松开了。 御风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床边。 “信都找到了?”我看了一眼桌案,那里有厚厚的两沓信。一沓是我寄出的,另一沓,应该是他写给我的。 御风说:“那个小白脸借着职务之便,私藏了您和小王爷的跨国信件。” “不出一个月,我便能接他走。”我说,“等他一离京,你就去把那人做掉,事了后迅速离开,赶往前线。” 我顿了顿,摸了摸怀里人沉睡的侧脸,说:“嘴闭紧,别让他知道。” “是!”御风立刻道,又疑惑地说,“为何不让小王爷知道?他也恨透了那人。” “这种事情没必要让他知道。”怀里人不安地动了动,我轻抚几下他的后背,他便又沉沉睡去了。我在他胸口揉了揉,叹息道,“他这里,软得很。” 那些背叛过、伤害过他的人,哪一个不是仍然活得好好的? “还有那一个人。”我给小傻子暖着腰背,放低声音说,“现在皇后罩着,不好动。等楚彦掌权,必会逐他出京。留几个人在京城,一有消息,立刻出手了结他。你亲自做。” 御风应下,又问:“夏风呢?” 我沉默片刻,说:“他先留着。” 小傻子睡得很不好,安睡的时间很短,一夜呓语不停。我在耳边哄他,吻他苍白干裂的唇瓣,按揉他的身体,他便会短暂地安静下来。 睡梦中,他很轻很轻地蹭了蹭我的脖子。 我的眼睛立刻又湿了。 不是最爱蹭我、一天要蹭许多次吗?那么熟悉的动作,为什么做得如此小心翼翼。 他那双养得极好的手,现在生满了冻疮,红肿破皮。我握着他的右手,细细地抹药膏。他会痒,会想去挠。我在他耳边低声哄他:“乖,阿翊最乖了。”他便不乱动了。 喂他喝了三天的药,他的脉搏渐渐有力起来,脱离了危险,最多两日便能醒过来。 我和他说话:“你能听到我,对不对?你现在身子很虚弱,经不住长途跋涉。等你醒来养好身体,我们就回家。” 他仍在昏迷,右手指尖略微颤动,不知道是不是在回应我的话。 我留下他送我的剑穗,带上他写给我的信,回到了前线。 当夜,二十万雄兵倾巢而出,向南楚发动总攻。我军势如破竹,南楚节节败退。 十日后,南楚皇帝亲发国书,请求和谈。
第100章 谈判很快尘埃落定, 我开始忙碌。 我种下一棵平安树,又翻了花园的地,换成肥沃的良土,撒上草种。旁边凿了小溪, 烤肉的凉亭也建好了。我给他搭了秋千和吊椅。 小傻子在信里说, 燕子妈妈在梁上筑了窝, 不知什么时候能孵出小燕子。我让宫人加宽了檐下的梁台,方便燕子筑窝, 到时候我就能给他掏燕子蛋吃。要是他不吃, 我们就把燕子养起来。 我让人做了天窗,小傻子最爱晒太阳, 他想必会喜欢。又在寝宫内做了一圈养花带,可以养一些娇贵的名花。 湖中种上了莲花, 等到明年夏天,我们就能乘着乌篷船去湖心。他提着小木篮,我给他摘菱角和莲子。 小傻子是一个很热爱生活的人。他喜欢养花,会亲自浇水亲自剪枝。喜欢小动物,经常救下翅膀受伤的鸟儿。春天和秋天喜欢去山上摘蘑菇,挖到一根松茸会开心得大叫。他对于吃的喝的格外讲究, 经常灵光突现, 吩咐厨房做这做那,他喜欢吃形状可爱的糕点。他对一切都充满好奇和热爱。 所以我给他准备了茶室、酿酒室、甜点房、花房, 还有装满了连环画的书房,马厩和射场。 皇宫对面的山上, 我让人种满了枫树, 等个几年,小傻子在花园里便能看见漫山红枫。 一切都准备好了。我像期待春天一样, 期待着他的到来。 我一遍遍地看他写给我的信。小傻子的字很可爱,写得圆滚滚,笔画弯曲。遇到复杂的字,他会省略笔画,许多字都缺胳膊少腿,有的甚至左右交换。某些字还会用图案来代替,但我全部都认得。 看了一遍又一遍,他从来没有问我什么时候去接他,一句也没有。 我依然每天给他写信,告诉他冬天将不会再寒冷。 使团到来当日,我率十万雄兵去边境接他。 半年前我说,我会堂堂正正、正大光明地接回他,以最隆重的仪式、最至高的规格。不看任何人的脸色,不仰仗任何人的鼻息。当着天下苍生、天地鬼神的面,接他回来。 那辆马车缓缓驶停。 两国官员还在交接,可我一刻也等不了了。我跨过了边境线。我身后有十万兵马,南楚的官员谁也不敢说什么。 掀开车帘,时隔半年,我终于又看到了这双眼睛。 过去,这双眼睛如澄澈的宝石,又透又亮,所有情绪都汪在里面,一眼就能看穿。 可是现在,这双眼睛没有光了,变成了花盆底下黑沉的石头,情绪笼上了雾。 这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我,燃起了一点火光,可是很快就熄灭了。他低下了头,攥紧了那个小小的包袱。 他孤身一人,相隔千里,远走他乡,只带了这么一个小小的包袱。 他把一切都托付给了我。 可是他却不看我了。 那一瞬,我的心脏被无形的手狠狠攫住。可是我知道,他一定比我更痛,所以我不能表现出一丝一毫。我要安慰他,哄他,让他忘掉所有伤痛。 我坐到他的身边,揽过他的肩膀,他轻轻一颤,仍是不看我。可那双眼睛渐渐湿了。 我太熟悉他了,知道他的所有情绪,即使他用雾遮住了眼睛。于是我抱他,轻抚他的后背,他便无声地流着眼泪。 “带你回家好不好。”我说。 他重新给我系上剑穗。这是他在灵山,一点一点亲手给我编的。 我握住他的手给他暖着,他下意识缩手,说了第一句话:“别看。” 过去的小傻子喜欢把他受的伤摊在我面前,额头被蚊子叮了、手指破皮了,他都要可怜兮兮地伸到我面前,讨要亲吻和拥抱。 这次的伤明明比过去每一次都重,他却选择藏着掖着,不让我看了。 他好像长大了。 我心里刺痛,顿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恢复平静。我吻了吻他的手,问可不可以抱他。 他不说话,只是低头攥紧了小包袱。 此时两国已交接完毕,我抱起他穿过重重人流,上了马车。 小傻子身子很虚弱,长途跋涉下来,此时身体在微微发抖。 可是他拒绝了躺在我的腿上。 他说,我们已经不熟悉了。 我便搂着他,喂他吃糕点,喝茶水。这是我们过去最常做的动作——我抱着他坐在火炉边,他缩在我怀里,我喂他吃东西,给他念故事,他玩我腰上的穗子,偷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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