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后,所有事情都变快了。 北鄞国书传来,我不日便要启程返北。 小傻子兴冲冲给我俩收拾东西。除了他送我的软剑外,他气喘吁吁地拎我的重剑,那剑足有七八十斤重,他累出汗来也拎不动分毫。 我笑着去提剑,他崇拜地看着我。 “知道你自己其实一点也不重了吧?”我故意把剑抛在空中,又轻轻松松地接住,“我一只手就可以把你提走。” 小傻子伸出脖子让我提,我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 除了一个小包袱,他什么也没有带。我一眼扫过去,便知道包袱里面是我送他的所有东西。梅花,玫瑰,茉莉,玉,护身符,还有小狗雕像。 小傻子经常背着我偷偷检查他的存货,我其实都知道。 明天立储大典上会发生什么,我也都知道。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可我知道他的一切。他的眼睛明澈如水,对我展露他内心全部的海洋。 我知道他的一切。 他自己的东西收拾好了,便来帮我收拾。我只带了剑和剑兰。他站在一屋子衣服面前纠结不已:“想看你穿所有颜色……” 小傻子最喜欢的,便是给我做衣服和选衣服。他在每月初都给我选好每一天的衣服,每晚把明天要让我穿的放在床头。可往往这个月才过了几天,他又给我做了新衣服,看看这件,又看看那件,纠结得直叹气。 我好不容易劝服了他,又带上他平日爱喝的茶叶,和他常吃的菜谱。夜已深,他眼神亮亮地窝在我怀里,又一次讲起他和我的未来。 翌日,大楚朝廷发生了许多事。 三皇子在立储大典上傻病发作。 前废太子纵火自焚。 三皇子被责令禁足反省。 小傻子哭了一整夜,哭他的大哥。 次日,我陪着他进宫。 接下来的情况让我们始料未及。皇后闭门不见,皇帝严厉拒绝,小傻子哭成了泪人,我也茫然了一瞬。 阿翊毁了立储大典,他此生再也无缘储君之位。若帝后对他仍有一丝父母之爱,是决计不会不让他离开的。毕竟他已通过那场闹剧,表达了他的十足决心。 他在凤殿面前跪至夜深,夜里下起了雨,他满脸雨和泪。 我把他抱起来,一步一步往王府走去。 他声音发着颤,一遍遍地说,让我别丢下他。他说他只有我了。他一遍遍地喊我,喊我哥哥,喊我相公。一遍又一遍。 我在这一刻痛恨自己力量太小,需要去求、去要,需要让他来受这苦。若我是睥睨天下的帝王,我便能堂堂正正、正大光明地带走他。而非仰仗别人的鼻息。 是我太没用了。 回府后,我沉默地替他沐浴,更衣,擦头发。他无声地掉着眼泪,一直看着我。 我们最终决定用易容之术瞒天过海。 当晚,小傻子缩在我怀里一直一直哭。我点了他的睡穴,可他睡梦中都流着眼泪。眼泪一直一直流,浸湿了我的寝衣。 我帮他擦了一夜的眼泪。 翌日,经过礼部和禁卫的重重检查,马车缓缓驶向城门。 我心中紧绷的弦一直没有松。 果然,在城门卫即将放行之际,我听到了雷鸣般的马蹄声和铁甲声。 我下了马车,看到了满街军士枪林。五千禁卫沉默冷硬,围了一圈又一圈。他们身上的铁甲让长街的温度急遽下降。 易了容的小傻子抓住我的手,他的眼中,是哀求,是悲痛,是惊惶。 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可我知道,他说的是,别丢下我。 我看向重重禁军。 我好像带不走他了。
第98章 那日我把小傻子从西胡人手里救出来, 回营帐的路上,他一直絮絮叨叨地跟我说话。 他说让我把他变成一个小挂件,他要挂在我腰上,抱着我的腰带, 跟着我去任何地方。 此刻, 我竟希望这天马行空的幻想能够成真。 可现实永远不是话本。 五千禁卫披坚执锐, 封堵了所有出路。 “先送王爷回府。”我艰难地开口,嗓子生痛。 我扶着小傻子上了马车, 用尽全身力气克制住手指的颤抖, 揭下他脸上的易容面具,细细地擦拭着他的脸。 他仍然直直地盯着我, 大眼睛里充满恐惧和希冀。这是溺水者望见唯一一根浮木的眼神,是垂死者抓住最后一丝希望的眼神。 他的眼睛亮得发光。 我不敢再面对这样的眼神, 艰难地垂下了眸。话还未出口,我已然喘不过气,喉口灼痛。 可我必须说下去。 “我把御风暗卫营留给你。”我说。 小傻子木然地盯着我,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他声音沙哑如破锣:“别……” 我说:“要是他欺负你,你拿小本本记下来, 等我回来收拾他。” 他徒劳地张了张嘴, 艰难地阻止我:“别说……” 真气和内力也掩盖不住我的颤抖了,我紧紧地把他抱在怀里, 闭上眼睛。每说一个字,就有一把锋利的钢刀插入我的心脏, 可我咬牙说了下去:“你……等我一段时间, 等我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地, 接你回去……” 小傻子抓住我的手,哀求地、惊惶地、绝望地看着我:“别说……出来……” 他知道我要说什么,我也知道。 “阿翊,对不起。”我吻他。我说。 他眼里的光完全熄灭了,变得死寂,木然,了无生机。像是一间燃满烛火的房屋,涌入劲风,烛火齐熄,亮堂的房屋顿时伸手不见五指。 什么也看不见。 我点亮了他眼里的星星,又亲手摧毁了他的希望。 我把他变成了温室里的花,又把他推入风刀霜剑。 我承诺了美好的未来,却带不走他。 再也看不了他这样的表情,我狠狠地把他按入怀中,似乎力气足够大,就能让他融入我的骨血,再不分离。 一滴温热顺着下颌滑落,我闭了闭眼睛,断断续续、颠三倒四地说着话。这些年学会的哄人全部忘了,我又变回最初的无所适从。 我说让他等我半年,说我每天给他写信,说我将来挨个给他报仇。我不停地说着,因为一停下来,我就会意志软弱。 可我不能犹豫。 我必须站在和大楚皇帝平等的位置,甚至更高的位置,才能光明正大地带他逃离这伤心苦海。 我要持着剑,才能护他一世无忧。而持剑的代价,是松开抱着他的手。 放下剑,护不了他。 执起剑,无法抱他。 我一遍遍地说对不起。他对我强调多次,对不起是不熟的人说的,我不可以说对不起。可是此刻我反复地说着,只盼望他能生气,骂我,打我。让我能在离开前,哄他最后一次。 可是他只是哭着,伤心又绝望。我抱着他,却茫然地说不出任何哄人的话。 他不哭了。他擦干净眼泪。他推开我。他让我走。 我最后一次吻了他。 然后我狠下心,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等回过神来,我如梦初醒般掀起车帘,向后看去。却只看见黄沙漫天,乌云黑沉。 我沉默地坐了许久,拿出纸笔,开始给他写信。 一开始有些手抖,我深呼吸数次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可目光一落到砚台上,我又开始拿不稳笔——这块黑透色的砚台,是他送我的,他说让我每蘸一次墨,都要想起他。 那时我说:“你一直在我身边,我做什么要去看砚台?” 他便软在我怀里咯咯直笑。 暮色渐深,马车停在驿站。用膳时,我习惯性地夹起菜想放入旁边的碗里,筷子却顿在半空中。旁边空无一人。 小傻子没有我了,我也没有他了。 路途十五天,我一刻不停地给他写信。我告诉他越往北,植被从繁茂到稀疏,天从灰到蓝,而后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牛羊如珍珠般缀在碧绿的草地上。 哄人的能力又恢复了一些,可我的语言仍是那样匮乏和无力。只有面对面时,把他搂在怀里,一边吻他一边揉捏他的身体,我才能哄得最好。 我让他好好吃饭,按时睡觉,不能多吃零嘴。我没有说什么时候去接他,半年那么长,那么遥不可及,每提一次,都会刺痛。 对他是这样,对我亦然。 到达边境,终于摆脱了慢悠悠的使团,我马不停蹄地赶往北都。在龙床边,我看到了形容枯槁的老皇帝。 我很小的时候便在外领兵,甚少与他相见。出发去南楚前,我只在金銮殿见了他一面。彼时,他肥胖虚浮,坐在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龙椅上,眼神却心虚又躲闪。 而现在两年过去,他油尽灯枯,瘦得没有人形。目光无神地落在我身上,似乎恢复了一点光亮。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含混地说道:“是我,对不起你……” 我有些恍惚。 我很少花费时间在“恨”这种情绪上面,太内耗了。而自从遇到小傻子后,我便更少想起过去的事情。 现在站在他面前,我发现我大抵是不太恨他的。或许是因为他快死了,或许是他总会在我将死未死之际,又留我一条命。又或许……是因为在半个月前,我经历了一场剜心蚀骨的分离,再难有过激的情绪。 半个月后,老皇帝殡天了。 停灵七天后下葬皇陵。我本该按礼制和众臣表演一番三拒三请,可我实在没有精力和心思。 我即刻登基了。 次日,我将所有兵力整合在一起,组成二十万征南军。然后我向南楚皇帝发去了国书,讨要三皇子。这封国书自然石沉大海,但我需要将此作为发兵的理由,堵住朝中众臣之口。 南征前一夜,我去了长武君府上。 长武君是我幼时的武学太傅,教我行兵打仗,胆识谋略为我平生仅见。他是三朝元老,百官之首,也是我的老师。我久不在朝,根基不稳,要主动发起一场长达半年的外战,我必须得到他的支持。 我对他行了学生之礼,为他斟茶。他缓缓捋着须,深邃睿智的眼睛看着我。 我对他讲了我在南楚这两年的种种。从鸿胪寺使馆的服毒自尽,到灵山的朝夕相伴,容阳府的救世济民,北漠的追逐与找寻。而后,是夜雨中的长跪不起,马车上的哭泣与恳求。 长武君一直静静听着。 我郑重而缓慢地说:“在我一无所有的时候,他给了我一切。现在一无所有的变成了他,他就在那里等着我,等我去接他。” 长武君捋须的手顿了顿,许久才道:“听闻南楚三皇子,是一个单纯澄澈的人。” 从别人口中听到他,我的第一反应是轻轻一笑。我说:“是,他是一个,很可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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