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俞安把人都送走支开了,一时府里只剩下他和迟畔。迟畔还在熬药,没功夫搭理他,他便在床榻旁边支了张小桌,把自己的一堆公文捧到了这里,企图静心。 好像……好像是很长时间之前,在湖州,他也是这样照顾这位祖宗的。 严彭的脸色依然惨白,不仅是因为失血,而且还有那销骨在折腾他。即使晕了过去,他也始终皱着眉,像是在梦里忍受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痛苦。 方俞安轻轻抓起严彭缠着纱布的左手,两根手指生生被掰断,十指连心……方俞安无法想象那种疼痛,可他大约是问不出来的。 毕竟按照严彭的性子,好像多大的苦,都能一句话给别人打发了。 这是干嘛呢……方俞安摸了摸他的额头,已经不像最开始那样热了,稍稍松了口气。 “看看他能不能喝药,”迟畔满头大汗,“不能喝也得硬灌进去,今晚上全靠这药吊命呢!” 方俞安极小心地把严彭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身上。而后端起药碗,试探着往他嘴里送。 开始几下严彭拒不配合,牙关咬得死死的,迟畔急得直想硬掰开给他喂下去。然而方俞安比他有耐心得多,很是温柔地慢慢试探。 “张嘴,把药喝了……现在不是在锦衣卫,你还防着谁……” “都没事了,都没事了……你张张嘴……不然我可硬灌了,到时候呛着多难受啊……” 迟畔在一旁冷眼旁观,总觉得方俞安像是在哄小孩。可没过会,也不知道是严彭有点意识了还是方俞安这招真的奏效了,竟然还真能灌进去药了! 方俞安不常照顾人,还没怎么样呢,自己倒先紧张得满头大汗。 迟畔接过空碗,递给他一块汗巾:“擦擦手。” “太过生疏,叫迟先生见笑了。”方俞安又小心翼翼地扶着严彭躺下,“您歇着罢,我已叫吉祥给您收拾好客房了。” 迟畔点点头:“这一宿最是凶险,有甚意外立刻来叫我。” 日头一点点沉下去,方俞安点上了灯,把勉强处理过的公文放在一边,专心地看着严彭。 他的脸色没有任何缓和,发热好像还在加剧,可浑身的血都被放没了似的,手上一片冰凉。 方俞安就这么轻轻握着他的手,用自己的体温暖和着。他有那么片刻的失神,觉得自己在握着一具尸体。 郑必先那句话不合时宜地响起,严彭其人,早就该死了。 放屁,人还好好活着呢!方俞安不断告诫着自己不要乱想,又拧了一把自己的胳膊。痛感真切,看来不是做梦。 只有三天,但足够他后怕一辈子。 “你到底是谁啊……”方俞安长抒一口气,“是白治珩的亲人么?” 严彭自然不会回答他。 前半夜还算平稳,可后半夜却突然出了些状况。先是方俞安莫名觉得严彭的手出乎预料地暖和起来,而后才发现,是发热更厉害了。 “没办法,只能靠他自己熬过去了。”迟畔皱着眉,“能不能熬到明天日头出来,就全都得看他造化了。” 严彭睡得不安稳,而且方俞安总觉得他在哆嗦,可能是发热时,身上觉得冷。于是他又倒腾出了一床被子,给严彭压上。 我一辈子都没对谁如此上心,严玉声,你可千万别死了啊……方俞安有些无措似的攥着严彭的手,等着,捱着天亮。 你死了,第一个不好过的是我啊…… 凌晨时,严彭的情况似乎好转过来,然而方俞安这一口气还没松到底,他却咳嗽起来。 最开始方俞安只当他是要醒了,可越来越不对劲,最后直接一口血吐了出来。 方俞安手忙脚乱地把他扶起来顺气,大片的黑沉沉的血不要钱似的咳呛出来,把他的衣襟都染了大片。 迟畔闻声而来,一进门就对上了方俞安那不知所措的眼神,心里顿时一怔。 之前听说这是个如何外柔内刚的刺头,如今看来,也只是个孩子啊。 “血吐出来就好了,不至于憋在里面。”迟畔柔声道,“你把手松开些,别碰着那伤。” 方俞安这才回魂似的松了松手,替严彭擦了擦嘴角的血迹。 “退热了是好事,”迟畔道,“正好,先换药,然后行针。我没想到他的状况有些严重,五殿下啊,解药还是能快则快罢。” 方俞安不做声,只是有些后怕似的看着污黑的血迹,分明是中毒已深。 迟畔没再劝他,只是收拾出了药,打算换药,却被方俞安拦下了:“迟先生,我来罢。换完药,陛下大约也起了。” 迟畔一愣,然而他并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 天光大亮的时候,方效承竟然看见了来给自己请安的儿子。虽然方俞安平日里没落下过一天,可毕竟见面时候少,突然来这么一次,还有些不适应。 方效承还在为赵天明的事上火,本以为方俞安是来落井下石的,结果他只字未提赵天明的事,这倒让他有些意外。 人心情好了,求什么自然也容易些。 “今天天气不错,俞安陪朕到外面走走如何?” 方俞安起身:“是。” 不过冬天宫里也无甚好看的,方效承只是心不在焉地走了一圈,便转头去了暖阁。 “俞安,你身上一股什么味?”方效承问,“怎么好像是血腥气呢?” “陛下恕罪,实不相瞒,是臣刚为严彭处理过伤口,想是洗得不彻底。” 方效承一愣:“甚伤口要你亲自上手处理?” “回陛下,玉声亲近之人皆不在京里,此次又在锦衣卫里待了三四天。若是臣不来管管,恐怕真要横尸其中了。”方俞安明明在编瞎话,可还是说委屈了,心中格外不平。 方效承还是第一次听到此事:“好端端的,赵天明抓他做甚?” “说是……他与岭南帮有关系。” 这下方效承不关心了,也不体恤了,立刻有些警觉地问道:“李仁,昨日整理出来的锦衣卫的文书里,提到此事没有?是否真的有关系?” 李仁躬着身:“万岁爷,文书太多,奴才……奴才记不清了。” 方效承冷笑一声:“便是无关,也得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罢!” 方俞安咬咬牙,硬着头皮继续道:“陛下,在锦衣卫中赵天明曾给玉声下过销骨。如今人命关天,臣今日特来请求陛下,赐下解药。” 销骨?方效承一愣:“赵天明招供了?” “刑部戚大人问出来的,而且亦有郎中诊脉,确定是销骨无疑。”方俞安有些着急,“陛下,玉声被卷进来实属是赵天明加害,如今他虽伏法,可总不能危机无辜之人性命啊!” 不过方效承目下没甚心思去管严彭是死是活,他在思考,赵天明的销骨到底是哪里来的。 末了,方效承轻笑一声:“销骨这东西稀罕得很,宫里确实也有解药。只是这样珍贵的东西,可不好随便往出拿。俞安呐……” 他本来想说,要分清主次,死一个人而已,哪里就值得他如此绕弯子地来求。 结果方俞安精准地避开:“陛下,人命关天,臣以陛下仁德,故请求陛下!何况就算这毒药解药世之罕见,可若能救命,便是无价也需得让步啊陛下!” 方效承的脸色登时就黑了。 能让赵天明以销骨相逼的,肯定不是甚省油的灯,估计和岭南帮有联系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而方俞安还求到了这种地步,他不得不多想。 可惜当年风情万种的皇子一去不复返了,也就忘了自己当年如何为情所困。 泡在人间这么久,谁还会相信真情?谁还会第一个想到真情? “朕记得朕告诉过你,与白家的交往那是最后一次,下不为例。”方效承压低声音,“你是不是一股脑都忘了,嗯?!” “陛下教诲,臣一刻也不敢忘。只是目下救人要紧,无论他身份如何,臣决计不能看着他死在臣面前!” “呵呵呵……”方效承低低地笑起来,“你敢逼朕?” “臣不敢。” “不敢?朕看你是忘乎所以了!” 方效承说完甩袖便走,方俞安情急之下竟然直接拽住了他的衣袖,不过没敢真的用力。方效承惊讶地一回头,却见他直接跪在了地上。 “爹爹,玉声是我极重要的人,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在我面前!爹爹,您帮帮我罢!” 这一下给方效承彻底喊愣了。 这是方俞安这辈子第一次喊他爹爹,虽然皇子亦是臣子,但毕竟是亲儿子,私下里没那么多规矩,方晏清也净是拣亲近的喊。 方俞安与他生分,所以无论甚场合都是一个样,心里的芥蒂总是解不开。若说他这一下是忽然想开了,那纯属放屁,长脑子的都能看出来,这是求人时服个软。 可方效承没长……不是,这行为太突然了,方效承没反应过来,呆立了好一会。 可他还是抽回衣袖,头也不回地进了暖阁。 方俞安跪在原地,他就不信了,方效承还能在暖阁里住一辈子,早晚给他等出来! 刚才那一下是他算计好的,只要方效承火冒三丈,那他就来一手父子情深。管不管用不好说,但比起别的他能想到的法子,只有这个靠谱一些了。 好在今天不算冷,暖暖的阳光一直铺在他后背上。只是大冬天的,跪在外面一点也不好受,没过午时,方俞安就感觉不到膝盖了。 直到快日落西山时,李仁才快步走了出来。 方俞安已经彻底冻麻了,不住地打颤,上下牙不断地磕碰,估计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李仁面有喜色:“传万岁爷口谕,皇五子方俞安接旨。人命危浅,速持解药救人。余下送于太医院,敕其钻研。” 方俞安像没听懂似的抬起头,李仁提醒道:“五殿下,赶紧领旨谢恩呐!” 看来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方俞安接了解药,活动了一下冻僵了的四肢,与老旧的身躯重新认识了一下,总算磕磕绊绊地回去了。 不过他刚一进门,就看见迟畔愁眉苦脸地坐在门槛上,旁边是手足无措的吉祥。 “迟先生,您这是……” 迟畔起身:“是我莽撞了,他现在这个情况还行个屁的针,浑身上下哪有好地方给我扎!” 方俞安:“……不用费心了,解药在这呢。” 迟畔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一把抢过那珍贵的东西,嚷嚷着让吉祥给他来打下手。 “迟先生,你给他省着点用!陛下还让我给太医院留着点呢!” 迟畔冷笑一声,也不知道昨晚上惦记得彻夜未眠的人是谁。 严彭隐约的有一点意识,然而最先来的却是闻着都苦的药味。但是有个人一直柔声劝着他,试探着把药喂给他,迷迷糊糊地,他也就被糊弄进去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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