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太过嘈杂,他只能勉强听清杂乱的脚步声与兵戈相交的响声。 高瑞可比他镇定多了,甚至还有闲心慢条斯理地整饬自己一身衣服。整理罢,他才看向不请自来的付正越:“付大人,您还是趁现在逃罢,到时刀剑可不长眼。” 付正越充耳不闻,倚在门边举着匕首,看着还有模有样的。 “何必呢?”高瑞觉得好笑,“老夫风烛残年,有人想要清理老夫也是情有可原。付大人年纪轻轻,何必给老夫陪葬?” 付正越看了他一眼,声音压得很低:“白昀自刎时也不过十五岁,你彼时如何不发这般善心!” 高瑞一愣,脸色微沉:“你也是白家的人?” 付正越不说话,恨恨地盯了他一会便懒得再看他,又转过头仔细听着门外的动静。 来的杀手没几个,又惊动了官兵,这会胜负难料,但好在暂时安全。高瑞轻叹一声,若早知这般磨蹭,都不如他自我了断。 陛下无情至此,他也不是没想过,只是忽然砸在自己头上,还是一阵泛一阵的恶寒。 好歹也是给大周做过这许多年事的,到头来说杀就杀,一点希望都不留下。 要是……有下辈子,高瑞轻叹一声,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缓缓闭上了眼——不要再给方家做事了。 “躲好,”付正越勉强压着气息,将高瑞囫囵个地塞进柜子,“千万别动,能拖一阵是一阵,万一就有人来救你了呢!” 高瑞不想动,但也没反抗,任付正越摆弄。 官驿下面的厮杀终于结束,付正越听见了官兵的吵嚷,稍稍松了口气,好在没出大乱子。 然而下一刻,风雨飘摇之中,窗户猛然破开。 利刃带着雨水刺了进来。 付正越本能地举匕首去挡,连着后退了几步,胳膊被震得几乎没有知觉,匕首险些脱手。来者来势汹汹,压根不给他喘息时间,另一手已经出刀,付正越慌忙去挡,脚下不稳直接摔倒。 不过片刻,胜负已定。 付正越咬着牙妄图再补一下,结果对方似乎被激怒了一般,刀锋一闪而过,立刻在他手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血痕。付正越疼得眼前一黑,片刻失神,那人已经走到了高瑞的藏身之处,拎着他的衣领便走了出来。 他似乎在确认此人是不是高瑞,然而付正越借着微光好像看见,高瑞在笑。 他,他是甘心的么? 可惜付正越永远不能知道了。 然而电光石火之间,虽然血溅三尺,高瑞却陡然跌坐在地上,毫发无伤。 付正越胳膊上的血迹几乎染红了整个衣袖,他强撑着找到匕首,跌撞着点燃了烛火,看清了屋中的景象,脚下又是一软。 地上躺着一具尸体,身首几乎分离,脖颈处骨断筋连,还在不住地流血,积攒了好大一摊血泊。而高瑞不住地往后缩,像是没从惊吓之中缓过来,脸上还有喷溅的血迹。 “吓着高阁老了?那可真是在下鲁莽了。” 有些熟悉的声音响起,付正越的神魂回了笼,颤抖着举着烛火:“严玉声?” 严彭看了他一眼,瞟见了他血红的衣袖:“受伤了?” “小事,嘶——”付正越呲牙咧嘴地把烛火放到桌上,“此人是谁派来的,你如何在这?” 黑暗之中严彭像是笑了:“有些日子不见,你这气势也涨起来了。不错,有些风范……阁老大抵没受伤罢,还要在下扶您起来?” 高瑞可能还没从惊变之中回过神来,愣愣地坐在地上,一时没动。 “好险……”付正越走过来,照亮了尸体的脸仔细端详片刻,“面生啊,此人到底……” “此事就不必你追查了,”严彭打断他,“追下去无甚好处的。今夜没事就好,我在下面给你抓了几个活的,随你处置罢。” 付正越站起身:“你如何晓得我们在此?” 严彭轻笑,烛火之下他的脸色白得几乎透明,看上去不太像个活人:“从松江入京畿,此是必经之路,算日子你们也该到了。若是今夜你们耽搁在了路上,我也无能为力。” 付正越隐约有种感觉,好像他很想让他们耽搁在路上似的。 严彭看着他,忽然笑出来:“你怕甚呢,先令堂于岭南帮有功,我如何能把你搭进去,那岂不是太过无情了。” “你,你这手怎么了?”付正越有些生硬地问。 严彭举起自己的左手,手掌上横亘着一条狰狞深可见骨的伤,还在流血:“白家的刀都是双刃的,没法子,我若再不快些,这会人头落地的可就不一定是谁了。” 高瑞依然愣愣地坐在地上,不晓得在想些甚。 “好了,今夜很快便过去了。”严彭甩了甩手上的血,“雨停了便进京,别让阁老再受惊了,我怕他经受不起。” 雨一直下到清晨,太阳出来时才放了晴,时辰还早,连京里都一片寂静,大多数人还在睡梦中。 莫哲在殿外等得着急,好在方效承今夜压根没睡,没一会就给他叫了进去。 方效承像是一句话不想多说:“如何?” “回陛下,出了些意外,高瑞还是进京了。” 方效承沉默片刻,随后重重叹了口气:“唉!怎么搞的……既然如此,朕也没法子了……他命不该绝,就该死在朝廷的铡刀之上。” “陛下,臣昨夜去时……他们那里,似乎已经激战过一番。”莫哲硬着头皮道,“问过付正越,他说有人刺杀,好在被官兵控制,还……留了活口……” 方效承惊诧一抬头:“什么?!” “回陛下,待付正越复命时,陛下便可详细问讯。” 方效承愣了好一会,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半晌才苦笑一声:“不必问了……莫哲,去……唉!去老四那,把他带来。” 莫哲眨了眨眼,忽然觉得自己若是照做了,朝堂就会变天了。 可他还是照做了,不过遇上了些困难,方晏清也接到了消息,已经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了。 莫哲把方晏清带到殿上时,觉得他傻愣愣的,好像失了魂一般。 接下来的话就不是莫哲能听的了,于是他乖觉地退了出去,看着才露出全貌的太阳,忽然发觉,这里已经好久没有过这般和煦的阳光了。 也不知道两个人在殿里谈了些甚,总之不过半个时辰,方效承便叫李仁拟旨,叫方晏清收拾家当回封地去了。 类比于官场,无异于流放戍边。 方俞安进宫时正撞上出去拟旨的李仁,脸上立刻换上了一张忧虑担心的面皮:“仁公公,里面情况如何?” 李仁轻叹一声,总算是流露些真情实感:“四殿下糊涂了,好在万岁爷仁慈……只是叫四殿下回封地去,没夺了性命。” 只回封地?方俞安的脚步一时有些犹疑,这是还留有余情,他现在来看着像落井下石似的。 行吧,毕竟人家才是一家子,自己永远来得不是时候。方俞安揉了揉自己僵硬的五官,一脸漠不关心地进了殿。 进殿那一刻,方俞安必须坦坦荡荡地讲,他怕了一瞬。 方晏清那眼神,真真像是从地底下爬出来的人似的,要活吃了他一般盯着他看,几乎要把他看个窟窿。 方俞安硬着头皮,递了折子,便没再讲话。 折子里写了筹措军饷一事,是他们几个唾沫横飞之中商讨出来的,最后常安拍的板。 方效承很努力地想看进去,然而那一个个字到了眼里就变了样,成了向他飞来的刀剑。最后一片混沌之中,那些漆黑的字,成了一支羽箭,眼看着就要生生地扎到自己身上。 死的话,很疼么? 方效承用力摇了摇头,眼前模糊的幻象总算消散,他叹了口气:“折子先……罢了,朕在这给你准了,去找内阁商量,此事你来办。” 方俞安一礼,接过折子,停了片刻,才斟酌似的开口:“陛下,四皇兄纵然有错,改过便是。陛下保重龙体,莫要动气……” 方效承忽然听了这么一句苍白无力的安慰,不禁苦笑:“你如何想起来关心朕了。” 方俞安躬身:“为人臣之本分罢了,理当为陛下分忧,望陛下保重龙体,莫要气坏了身子。江山社稷,还牵系着陛下。” 突如其来的大帽子给方效承砸得清醒了一些,他深吸一口气,总算打起了些精神。然而又瞧见下面的方晏清,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没再讲话。 方俞安轻飘飘地撂下两句话便离开了,心里盘算着如果今天不起作用,接下来该如何下些猛药。 方晏清这些年矜傲惯了,出了事就能想起来那天子是他爹,总想着有人能撑腰。这样的法子平日里用一用也就罢了,既然他已经做到暗派人去灭口高瑞这一步,那肯定适得其反。 找死都没见有如此着急的。 方俞安心情不错,先去了一趟内阁,吕炳德和潘卓一个都不在,他乍一看还真以为朝堂成他自己的了。 那四位大人性格迥异,凑在一起自然吵得鸟语花香,讲起话来也是各有特色。方俞安到时他们似乎在商讨着甚,倒没出现唾沫横飞的惊险状。 “明年举荐郑必先入阁,你们猜能否获准?”说话的是尉广白,这位工部尚书虽然上了年纪,但童心未泯,方俞安小时候就被他逗着玩,长大了以后依然如此。 杨甫森火爆脾气,平日里不苟言笑,自然懒得接他的话,其实心里有自己的思量。 兵部胡尚书更是话少,像个站在枝头的神鸟,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唯独那位刑部新提拔上来的萧尚书,比郑必先大不了几岁,平日里就属他话多。然而他也是惯会打太极的,那推杯换盏游刃有余的手段和悠哉劲,和严彭有那么一点八竿子打不着的像。 “尉尚书,此处已经有我这样年纪轻轻的了,再来一个……怕是要有争议罢?”萧靖难得地正经。 然而尉广白摆摆手:“现在文准可是改制的中流砥柱,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也都长了眼睛,谁还看不分明了。” 杨甫森在一旁冷笑:“这是甚去处,你叫得可真亲热!” “这不是……一屋子国之栋梁么,我有甚可怕的。”尉广白轻笑,“我说杨大人,您一个月往五殿下那跑几回啊,也不怕他不认识了你!” 杨甫森气得吹胡子瞪眼:“我就是为人清正,爱惜羽毛!怕被人诟病朋党!” 屋里几个人哈哈大笑,尤其萧靖,方俞安看着都担心他笑过去。 杨甫森是一时气话,但也算是真心的,他不是不想去,毕竟郑必先和戚逢日日往那处钻,他看着改制如何不心痒痒。然而拉不下来这个脸和架子,还有一丝读书人的清高。 可他并非顽固不化之人,也隐约觉察到了这未来的变化,只是不晓得好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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