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治珩笑了笑,拿出他那一把凌乱的花草:“阿爷带你去见一个人,他吓坏了……你好好安慰他,与他做个朋友。” 小白曜还没学会喜怒不形于色,闻言顿时乐开了花:“太好了!阿爷,他是谁啊!” “他啊……他比你小一岁,可是他父亲现在不要他,他母亲也不在了。”白治珩斟酌道,“阿曜要好好待他,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无论阿爷在与不在。” 白曜心思敏感,总觉得他在交待些什么,适才的兴奋一下消散不见。 白治珩领着他推开了一间厢房的门,屋里只是一般陈设,可白曜却打了个哆嗦——好冷。 “孩子?”白治珩走进去,“孩子啊,你在哪呢?” 白曜站在门口,觉得人若是总是住在此处,没病也得有病。 “阿曜,进来……来,孩子,见见他。” 那是白曜第一次见到这个将要与自己纠缠一生的人,那时他还是瘦瘦小小的一个,眼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惶恐与戒备。 那时候方俞安才被郑福如勉强送出来,花盏也不在身边,像没了壳的蜗牛,偏要硬装出一副刺猬的模样。 对面的人瘦得有些脱相,可白曜却不怕,只是怔愣了片刻,便大咧咧地伸出手:“走罢,是不是饿了?我带你吃些好东西去!” “阿曜的性格倒像是我!”白昀那时也只是个期待着上战场的少年,难得从行伍回来一次,便满京城地带着两个孩子胡闹,“糖人吃不吃!” 白曜早已熟悉自家二哥的手段,压根不相信,可方俞安初来乍到的,哪里清楚,稀里糊涂地点点头:“好啊。” “嘿嘿!这可是你自己说的!”白昀刷地一下把两本古籍抽出来,“帮哥都抄过了,哥再带你吃,吃几个都行!” 最后白昀被自己弟弟打出门去,还被告了黑状。他爹和白湘昇皆远在北原没功夫管他,但白治珩大阁老还是在京里,当即赏了他板子。 最后?最后白昀确实也被告了黑状,可惜不是一顿不轻不重的板子就能解决的。 十五岁的少年跪在宗祠前,身后便是熊熊的烈火,还泄愤似的把阿爷的戒尺先扔进了火里,还癫狂似的喃喃着:“到了下边……阿爷凭这个来认我白昀罢!” 血溅三尺。 白昀的尸身确实挡住了当时禁军的去路,毕竟京里谋反的“从犯”,便是这十五岁的少年。 禁军一拥而上将火灭掉,抬出了白昀的尸身,那稚嫩的脸上还带着笑。他们割下了头颅,和白治珩的一起挂在城门上,挂了整整十天。 但大火之后,还有两双眼睛在看着。 白曜像是失了声,或许是母亲一直在捂着他的嘴,看见他二哥哥倒在地上时,竟然吓得连叫都忘了。 母亲的手劲很大,几乎敛了所有的气息。 “阿曜……跑,跑!”大火之中母亲只有疯了似的对着他喊一句话,“跑,跑啊!带着阿昕快跑!跑去北原!找你大哥!” 一夜之间,见证了这么多的家破人亡,白曜终于发现,自己好像有甚地方变了。 他把那个叫严彭的人的碑砸了之后,顺理成章地从下面爬了上来。 那时他心里甚都不剩,还冲着守墓的老婆婆笑了笑,蹭去了自己脸上的灰尘和陈旧的血迹,拎起了扔在地上的刀:“婆婆,我一个人在下面冷……您也下去陪着我罢。” 而后他带着白昕,顶着正月的寒风一路北上,按着母亲说的,去找大哥。 在燕云暂歇时,虚假的忙碌终于褪去,剩下的只有麻木与绝望。 讨饭时他被踹了一脚,疼痛在胸口蔓延开来,像是灵光一般,他终于从那种浑噩的状态解脱出来,真切地感觉到了疼。 家没了,人也没了……他这样告诉自己,以后都回不去了。 也不晓得那个方俞安,现在如何了。 然而去了北原也无甚用处。 白曜那时太小了,还不等他将京里的惨状带到,北原军就已经被赵天明清缴了个一干二净。他安顿好白昕,自己进了北寒关,再一次目睹了甚叫做家破人亡。 白湘昇晓得他在这,所以很少会痛呼出声,可那群人看得太紧,他一句话也没留给自己的小儿子。 “记得,记得吃长寿面……明日便是阿曜的生辰了……” 后来,白曜就真的死了,和京里的宅子一样,灰飞烟灭在景平元年的一场大火里。 走到宛县时,白曜生了一场病,所幸当时乌晟逃难到此,才没让这两个白家最后的孩子死在这。 那时白曜醒来后,足足沉默了四天,直到第五天黄昏,他才终于把魂魄找回来似的,看着有点眼熟的乌晟问了一句:“阿爷真的谋反了么?” 反不反的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觉得他可以反。 这个真相对于当时的白曜来说可能太过残忍,但好在白曜死了。 严彭拨开挡路的杂草,这里今日除了潘卓和自己,没有其他人。清算肯定是要清算的,但先来几个试试水也不是不可以。 潘卓自接到北客来一个比一个催命的消息后,便开始思考自己的退路了,然而这几天那群胡人又不知发甚恶疾,又一点音讯都无。 潘卓焦头烂额地对着账册,不得不说,他虽然为虎作伥,但本事是有的。一般人看到这一屋子的账,早就一个头两个大,可他一目十行,手下的算计也不曾停过。 可惜了,竟是给胡人做事的。严彭放缓了脚步,以至于都要走到潘卓身后,他才猛地回身。 “潘大人,好辛苦啊。” 潘卓踉跄了几步,跌坐在地上:“你,你……来人!来人!” “别喊了,”严彭柔声道,他适才下手很干净,所以只有袖口残留着些许血迹,“他们都已做了我刀下鬼,你要找,也得下去找。” 潘卓脸色惨白,毕竟瞟见了那喷溅上去的血迹。 “如今此处只有你我二人,我倒想与潘大人好好聊几句。”严彭拿出了一把通体皆白的匕首,刺眼得像是北原的雪,“潘大人,可识得在下否?” 他当然认识,只是现在命悬一线,估计没哭出来已经是潘卓内心强大了。 “看来是认识的,”严彭笑了笑,“别如此紧张啊潘大人,我这不是还没打算处理您么。你这些账,都是自己誊的,那也太厉害了,高首辅不愧为十三年阁老,慧眼识人。” 潘卓总算勉强定下心神:“你,你到底要做甚,谋害朝廷命官,你,你也别想好过!” 严彭一挑眉:“那潘大人若是革了职,不就是平民百姓么。杀人偿命,杀人犯……可就是替天行道了。” 潘卓脸色惨白,又想起北客来近来的异样和近日的风声,心一点点沉下去——高瑞那边已然东窗事发。 “来,我瞧着潘大人已然清楚了,我便不多解释甚。”严彭道,“您与我说说,这些账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待会我毁尸灭迹时,总不能一把火全烧了。” 潘卓舌头打结,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还不说啊,”严彭刷地一下将匕首出鞘,“潘大人是想到下面去,亲自与我父兄交待吗!” 他这一声给潘卓吓得一哆嗦:“这里,这里都,都是假的,国家的账册,哪里敢私自挪动……” 严彭点点头,又恢复了温暖如春光的笑:“这不就对了,潘大人比胡人可明事理得多,如此便省去了你的皮肉之苦……我也省心。” 潘卓隐约觉得,对面这人像是疯了。 “那白家当年的账呢?你们十四年前藏在何处,如今又在何处?” “都,都在这……先前,先前放在我那里。” 严彭有些惊讶:“十四年前你入仕了么?” “刚刚,刚刚……进翰林院……” 原来如此,严彭冷笑一声,怪不得乌晟冒险找了京里不少大户和高瑞的党羽之处却一无所获,原是给灯下黑了。 “不得不说,你胆子很大啊潘大人,”严彭俯下身,“一个小小的翰林院学士,就敢接阁老推给你的账册……能做事也是老天爷赏饭吃。” 就是潘卓收起来的账册,成了压垮白家的最后一根稻草。 大周对贪墨的查办仅次于谋反,就是夷三族和诛九族的区别。 因此多年以来,如果想彻底灭掉一个人,一般都会选择将事先准备好的贪墨证据翻出来。不说是真是假,有这么个东西就够别人喝一壶的,能暂缓危机。 “可是当年,陛下已经要荣登大典,白阁老却依然不晓得自己该如何做个臣子,做个帝师。”严彭道,“原来陛下与你们这些人的手段都差不多,怪不得你们能占上风呢。” 他语气轻柔,如果不是内容太过沉重,倒像是在哄孩子睡觉似的。但潘卓现在冷汗直流,只想找个机会,赶紧逃了再说。 “严,严大人……您这刀举半天了,别,别伤着累着了自己……快些,快些放下罢……” 严彭失笑:“哈哈哈……我早就被削了官职,还叫甚大人啊!此刻还讨好呢,潘大人,怕是没用了。” 潘卓欲哭无泪,现在真的是心无杂念地想活下去,说话都带上了哭腔:“严大人……严公子,严公子我求求您,我上有老下有小……” “当年多少人这样求过高瑞,你应该不会不晓得罢?”严彭打断了他的话,“你可见他应过?” 潘卓一下僵住了。 “再者……白家那上下百十口人,对着夷三族的大罪,何曾不去求过恩典?”严彭压低了声音,“结果呢?潘卓,你别告诉我,烧那把火时……你正在家睡觉呢。” “时候差不多了,”方俞安看了看天色,“山秋啊,你不是一直想查办吕炳德和方晏清他们么,机会来了。” 戚逢本来昏昏欲睡,闻言一下精神起来:“当真?有些事早已查实,就等这一天呢!” 郑必先不以为然:“小长安这个时辰都没回来,怕是早就捷足先登了。” 戚逢懒得理他,兴冲冲地便蹿了出去。 郑必先摇摇头,将笔放下:“殿下,那我也便去了。” 方俞安点点头:“一切小心。” 屋里的人都各有各的营生,方俞安看起来也要出门,然而方翊舒心中有疑惑,只好拦住他:“五叔,为甚要叫戚大人等到此刻才去查办,若是仅仅这几个时辰的功夫,他们清理干净了……” “不会的,”方俞安轻笑道,“抓人讲究个人赃并获,他们不动手,不去清理,我们又如何获赃?” 方翊舒愣了愣,随后有些犹豫不定道:“引,引蛇出洞?” 方俞安满意地点点头:“孺子可教。” “那五叔现在去哪?” 方俞安想了想,意味深长道:“迎人回家。” 日头还高,方俞安也没着急,游春一般晃晃悠悠地找到了别庄,连个随从都不带,大摇大摆地生怕别人看不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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