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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三 小雨 天气仍然很冷，但节气过了雨水，山野间的积雪已在缓慢消融，天空飘下的雪花落到地上也化作了细小的雨滴。我在寒峭的风里感到了一丝湿意，即使在毗邻北境的幽云，春天也终于来临了。 只是目前为止，云堡的气氛似乎仍停留在严冬。屈指算算，苏管事离开已经有二十天，日子一样在过，堡主心情不佳，众人也缺少了春日的生机和喜悦。 云毓起初还试图像往常那般，表现得若无其事，但这一回，要掩藏住失落和难过于他实在过于勉强，渐渐也就放弃了，时常流露出心事重重、郁郁寡欢，往往话到一半，便没来由地沉默良久。 我每天午间或傍晚都尽量主动去陪着云毓一阵，其他时候继续帮忙管理仓房，日子还是要过的。山脚的庄户来借农具和谷物蔬菜的种子，我才知道苏管事设计改良了几种犁头和耕具，能够节省人力，提高收成。负责暖棚的李管事却不止一次地发愁：苏管事走了，他弄来的番薯、辣椒等新作物才试种到第二年，遇到问题可找谁拿主意？溪边的水车也有一步出了毛病，是里面的机件磨损了，这也是曾经苏管事绘出图纸，手把手教工匠造出来的。铁匠老翟拿着当初的图纸琢磨来琢磨去，总有什么地方不得要领，却无处请教，也是唉声叹气。 厨房、灶房等各处的运作，乃至护卫们的御敌操练都不同程度地遇到类似困扰。也许有一种人就是如此，当他在的时候，周围众人只会感到安心可靠，不知不觉习以为常，一旦这个人走了，他存在的重要性才凸显出来。随着时日推移，苏聆雪留在云堡的痕迹非但没有淡去，反而更频繁地被大家提起。 逢到初二、初八，我也开始参加早上的操练，云堡的护卫们一多半都姓云，比起阅历和惊艳较为丰富的管事们，他们心思较为单纯率直，只要伸手够好，坦诚相待，很容易就能赢得好感，被认同并视为自己人。我于是趁机打听起有关苏管事的讯息，特别是他往日与云毓之间如何有了交情，又发生过什么。 昨晚与两名新结识的护卫喝酒，二人是兄弟，分别叫云焕、云烨，性格都很开朗，一坛酒见底，我从云烨口中听说了一个重要的消息：苏管事不仅是冀州望族苏家的公子，而且，似乎与璇玑阁有着渊源。 “大约在去年七八月，堡主忽然决定往豫州一行，而且是急匆匆的。”云烨说，“咱们兄弟也跟着随行，去了豫州府平山镇上一座酒楼，后来才得知，那座清风酒楼就是璇玑阁接受外客委托的所在。” 我极力在脑中搜寻，数月来也曾听过一山一阁一洞府的盛名，但这些武林宗派势力于我太过遥远，可说毫无概念。云毓有事要找璇玑阁？那里又与苏管事有何关系？ “白兄弟，你有所不知，”云烨见我一脸迷茫，又喝了口烧酒，趁兴解释道，“我们也是去了才晓得，清风酒楼门槛高得很，一般访客没有请柬根本得不到接待。楼下大唐里坐满了人，一个个眼巴巴的没人搭理。可是你猜怎么着？堡主拿出一张请柬，不丹璇玑阁主亲自相见，而且连我们这些跟从都被请到二楼雅座好生款待，面子不是一般地大！” 他稍稍凑近了一点，神秘兮兮道，“大伙儿都说，那张请柬就是苏管事送给堡主的。” 我也多饮了几杯，皱眉不信，“哪有这般玄乎，你确定是因为请柬？” 云烨信誓旦旦，“当然了，堡主当时可是戴着帷帽，看不到容貌的！在场的人都说，从没见过璇玑阁代课如此礼遇。你说，有本事送出这样等级的请柬，苏管事能事普通人么？也难怪堡主心里过不去，有谁能像苏管事那般不辞辛劳，全心相待，连他的腿也是因为……“” 云焕猛地拽了他一下，斥道，“我看你是真喝醉了，乱说些没影子的事，还有完没完了！” 云烨被他哥哥责了两句，应是酒醒了一些，自觉失言，也就不再吭声。 去年七八月，那是我失忆并来到云堡之前，闻说璇玑阁精通机关数术、星相命理，无论遇到何种疑难困境，只要能请动阁中的高人出手，往往便迎刃而解。苏管事究竟与那里有何关联，云毓又是为了什么心愿不惜赶去豫州呢？？ 谜团纷至沓来，难以索解，我感到迷惘，为了坐落在苍茫山岭与林海中的云堡，也为了自己。 二月十六 晴转阴 云烨的话实在令人印象深刻，今晚一同用餐的时候，我佯作不经意，试着向云毓提起了璇玑阁，问他可知晓那是处什么样的所在？ 因为与苏管事有关，我猜测可能得不到回答，然而云毓的反应之大却超出了预料。 听到探询，他的手一颤，筷箸掉落在地，脸色也随之变得苍白，俯身去捡时，衣袖又不甚带翻了面前的碗碟，顿时一片乒乓混乱。直到侍女上前将桌面和地上都收拾好，他的表情才勉强恢复了镇定，但面色仍是白的。 饭桌上出现了一阵略显尴尬的沉寂，有一瞬，云毓的神情非常复杂，却没有意想中那样不悦或回避，而是迎着我讶异的目光缓缓说道，“白大哥可是听到了什么传闻？不错，我去岁确实曾慕名前往璇玑阁踏访，因为有小苏的引荐，还见到了阁主。” 他顿了一下，“那一次，我心愿得偿，却非常、非常对不住小苏。我不后悔去这一趟，只恨自己言行太过冒失冲动，若是能够重来，我……” 他没有再接下去，美丽的眼瞳里交织着倔强和痛苦，最终全化作了消沉。尽管口中强调说不后悔，我却觉得，他脸上的神色分明写着悔不当初。不知什么缘故，云毓的态度让我莫名地有些不是滋味，同样感到一阵失落。 一餐饭最后草草收场，我还是摸不着头脑，什么都不明白，为什么他和苏聆雪两个，动不动都是欲言又止，只说一半话？我看他们面对别人时也不这样啊！ 白清洲的云堡日记（十三） 二月廿一 晴 我没有再向云毓问起璇玑阁，又一次将疑问埋在了心底。有时觉得距离看清前因后果只差一不，但要捅破这一层窗纸又谈何容易？况且，急着捅破也未必是好事，云毓的情绪一直不稳，他很寂寞，只希望从我身上得到兄长般的关心和温暖。如果继苏管事离开之后，我再探问不休，造成压力，他可能会受不了。 前天下了一场春雨，与郑管事下山到附近庄子上走了一趟，天气暖了，农户忙着在地里劳作耕耘，甜头地垅上已能看到零星绽出的茵绿。这样的场景让人感到亲切，同时又有些似是而非，恍然间，眼前仿佛会浮现大片的水田，阡陌连天。绿意盎然。 我想即使无法恢复记忆，自己将来也要觅机往江南一行，或许唯有亲身印证，才能弄清这种时不时袭上心头或出现在梦里的画面究竟是真实还是虚妄。 二月廿六 晴 今日午后，云毓将一众管事和地位较高的护卫都召集到议事厅，陈老总管命人分发下事先誉抄好的文书，让大家传阅。 云毓说：“日前韶安方向传来消息，自从开春，城中几次发现周边有小股辽人兵马出没，还派出斥候窥伺，意甚不善。接下来一两年，边境恐有战事。” 厅中顿时想起一片嗡嗡议论声，自从天宜四年北辽兵败至今，北境已有六七年不曾燃起烽烟，难道说，北辽又要兴兵犯边了？ 这绝非小事，众人的表情都变了，有的写满不安，有的转为凝重。 一位姓田的管事问，“堡主，春荒时节辽狗剪径抢掠年年都有，未必就到了要打仗的程度，会不会是韶安那边看的太严重了？” 云毓没有马上回答，陈老总管沉声道，“”是在韶安驻守协防的琅環十二令部属专门送来的消息，意在提醒，当不至于危言耸听。”他顿了顿，“无人希望战端再起，与北辽作战是朝廷的事，但我云堡为禹周武林一脉，毗邻函关，百余年来对抗外虏、保护一方水土百姓，可也从未退怯过！” 田管事脸上一红，不在说话。 云毓宣布，“凡是未雨绸缪方位上策，云堡据苍山地势之险，养精蓄锐多年，从明日起便分派人手，修筑公式关卡以防未来不测。” 我低头看着传到手中的纸张，正是苏管事的那一份“云堡御敌应急方略”。 各位管事和下属有的思考，有的议论，掌管工匠房的周管事拧着眉头沉吟：“鹰凸岩山道挖掘壕沟，再建造山墙和吊桥，天愁涧横断石边的单扇双轮水车，设想确然精妙，但工程量都不小，青逍崖边的铁索桥要改得能收能放更是难度极大，赎属下冒昧，堡主为何突然……？” 云毓平静地说道，“这都是苏管事临走前留下的建言，还附有图纸，就是为了我们加强守备，以防将来不时之需。” 话音一落，满堂寂静，应是谁也没料到一直心气南平的堡主，居然会主动提起苏管事。而苏聆雪在不辞而别之际，还未云堡考虑良多。 片刻后，郑管事当先说道，“既是苏管事的意见，又与边关情势相符，也无怪堡主采纳。为日后安危计，我等做下属的自当克尽所能，尽力去做。” 众人纷纷赞同，再无异议，接着便在陈老总管的主持下讨论起如何着手，物料人力分配等具体问题。 云毓不再说话，安静地坐着听大家各抒己见，眼睫微微低垂，看不清里面的情绪。我不确定她是否在想着苏聆雪，亦或作为堡主，在不远的将来需要担负的责任。 我发觉自己心里也不似往日平静，闻听外虏觊觎边关韶安，尤其是老总管口中的琅環十二令，突然就有种热血上涌，恨不能上阵杀敌的冲动，这种感觉之前也产生过，但今次要激昂得多。 我开始怀疑自己的头脑因为失忆出现了问题，否则为何会一时牵挂山温水软的江南，一时又向往起艰苦严酷的北境边关？ 三月初五 小雨 进入三月，山间林野中的积雪已然不见踪影，雪水融城的溪流清凉澄澈，甘甜无比，潺潺汩汩地自山巅奔流而下。举目望去，处处皆是绒绒嫩绿，林间草丛里开满五颜六色的花朵，在雨水中愈发明妍。连山路中的风，都于清凛中多了温柔湿润的水气，令人想起那句“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记得云毓带我行猎时，曾经不无骄傲地说过，苍山四季分明，春夏秋冬皆有动人之处，看来并未夸大。 那天在议事厅里确定了下一步的目标之后，大家又陆续聚在一道或分头商议了几次，而今，整个云堡都行动了起来，壕沟已经开掘，田管事招募山民砍伐木料，又在山路中选择地势平坦之处开垦田地，进行耕作，陈老总管亲自过问才买粮食、生铁等物资，周管事带着工匠们日日钻研，…… 相应地，人们口中提到苏管事的次数就更多了，单是我，每天至少也会听不同的人念叨好几遍：“要是苏管事没走该多好。”“苏管事这图形尺寸是不是有偏差，打制出来好像不得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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