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早已知晓,就算千防万防,万般招数使下来,世家仍不肯放过这一步将饥荒栽赃到漠北军粮头上的脏棋。 袁钊冷哼一声:“要我说,干脆就别管了!横竖我们漠北也不差这点人!” 萧亦然瞪了他一眼。 袁钊声音立时降低几分:“说说气话。为着这些百姓,镇北大将军都亲自从漠北赶过来了,咱总不是那些见死不救,没良心的人。” 张之敬擦着手上的血,疾步走上河堤,压低了声音:“王爷,审出来了。” 萧亦然沉声道:“说罢。” “方才混迹在流民中起事的人,查审是南城鱼龙帮的人,平日在码头上做些抗包卸货的营生,暗地里背着城门司倒卖些小物件,今日是收了银钱办事,狼牙已经按照他们的口供去查了。” 张之敬正色道,“有一件不同寻常的是……银钱——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参与闹事的人,一人收了一两银钱的好处。” 袁钊一头雾水:“什么意思?一两银子又怎么了?你们打的什么哑谜?” “先前秋狝里,就有人花了一两银买通了一条人命,往围场里传讯。次日,上林苑便纵熊入围。”萧亦然顿了顿,他似有所感地往后看了一眼,身后一干铁甲将他护的严严实实,什么也瞧不见。 袁钊不明所以地怼了他一肘子:“继续啊……别卖关子。” 萧亦然摇摇头,那种被暗中窥视的感觉依旧存在。 他沉声道:“一两银是在查严子瑜的时候查出来的,当时我便以为,这人就是严子瑜。 但那日城南挖出了城摞城后,严子瑜便被关押在诏狱之中,今日挑拨流民暴.乱这事,要么是他从诏狱里面爬出来做的,要么……” 袁钊:“缇骑再废物,也不敢做这种事,这一两银必定另有其人!” “巧合之事,定有必然之因。我们先前查出一两银并非什么机密,护好这几个活口,顺迹寻踪。” 萧亦然打发了张之敬,拢紧了身上的氅衣,叮嘱道:“朝廷必然有对策,流民的事不归我们管,只等着叫北边来接人便是,但这段时间,你得叫北营的弟兄打起精提防着些,无事不要出营。” 袁钊怒不可遏:“四大家那帮孙子到底安的哪门子心!他们兼了田,闹了灾,老子出人出粮出钱出力的帮他们擦屁股,到头来还把屎盆子往老子的头上扣!我他娘的…!” 萧亦然目光盯在他脸上。 袁钊声音倏地弱了:“……咋?哥哥又说错啥了?” “你说的没错。这件事是地方督抚吃了个哑巴亏,四大家或多或少都被陛下许了好处,这才甘愿放人。但不论利益再怎么瓜葛着,若想阻碍流民,要闹也该在江北闹才是。怎的会人来都来了,临门一脚了,反倒想着要起事?” 袁钊猛地提高了音量:“你是说……这‘一两银’背后有猫腻?” 萧亦然颔首道:“嗯。今日你也不要回营了,同我回趟中州,把老娘亲接到王府去过年。” 袁钊握紧配刀:“中州要乱。” 萧亦然漠然地垂着手:“是。” “要大乱。” * 凛冬严寒分外肃杀,刺骨的大风裹着苍茫云雪在天地间翻涌。 铁甲军将守备庶务交接给城里赶来的禁军,萧镇北与袁钊一路,跟随禁军回五军都督府,萧亦然则俯身进了王府的马车。 沈玥大约是和萧镇北一道从朝会上赶来的,双臂环着自己,偷偷窝在马车的角落里。 许是等得太久,人已经睡着了,车内未燃炭火,沈玥衣衫单薄,冻得鼻尖通红。 萧亦然愣了片刻,也没想到他还能追到这儿来。 他脱下氅衣,盖在沈玥的身上。 沈玥一向睡眠不如何安稳,萧亦然已将动作放得很轻,他还是下意识地一把伸手拽住了身上的衣服。袍袖随着动作滑落,露出腕子上那根被他还回来的红绳。 几日不见,那红绳约莫是太过脆弱,特意穿了金丝编着,还坠了玉饰。 萧亦然俯下身,翻开那两块小小的玉石,是个雕刻得极精细的狼首。 沈玥睡梦里也还仔细着这根宝贝的细绳,似有所感地缩回手,将系着红绳的手腕掖回袖子里。 萧亦然瞧着他,就止不住地头疼。 他不必再去翻旁边的那块玉雕也知道,那是个怀抱神珠的胖兔子。 亏他还以为这兔崽子冰雪聪明,领会到他的拒绝之意,行止不再逾矩,便是就此放弃了。 感情在这儿等着他…… 竟然还比以前藏得更深了! 他长长地舒了口气,撇了一眼缩在角落里睡着的沈玥,忍了又忍才没将他当场踢出下马车。 他是不是太惯着这兔崽子了。 萧亦然面无表情地,一把拽下了沈玥身上盖着的氅衣。 …… 沈玥吸了吸鼻子,是被冻醒的。 他头一歪,磕在马车壁上,迷茫地睁开双眼,轻声道:“仲父……” “为什么躲在车里?” 沈玥有点茫然地眨了下眼睛:“我……” 萧亦然没给他反驳的机会:“身为九州君父,外面尽是陛下的子民忍饥受难,陛下不来则矣,既然来了,为何要躲着避而不见?” 沈玥低垂着头,沉默了半晌,方才低低地挤出几个字:“朕没有避而不见。朕已经与户部商榷好了,明日与百官亲自前来施粥,今日……今日是怕闹出乱子,特意来瞧仲父的。” “不敢在外头瞧,只敢躲在车里头偷偷摸摸地瞧?”萧亦然垂眸,玩味似地看着他。 马车缓缓地行走在郊外的石板路上,随着清脆的踏蹄声轻微地摇晃着,沈玥就在这样意味深长的眼神里,慢慢地红了脸。 这段时间没有朝廷庶务劳心费神,也不必为着这一身武艺强行服毒,萧亦然伤势和气色的都恢复的很好,不必再坐轮椅,也能稍微自如的行走。 他站在河提上,镇压暴.乱,以己度人,为生民辟前路,似山巅青松,历风催雪折而不改。 虽历万般不平事,犹怜世间苦命人。 他终于又在这双沉寂已久的深潭里,瞧见了灵动勃发的生气。 潋滟眸光随着车辆一晃一晃的,在他的心尖上愉悦地蹦跶。 萧亦然问:“陛下刻意来寻臣,可是有什么要务?” 沈玥被这飞扬的神采蹦地磕磕巴巴:“朕……想来估量一下流民的数量,看看先前筹谋的粮食够不够,若是不够,明日朕就当着百姓的面,打他户部尚书的乌纱。” “这位新任户部尚书是个实干的,瞧着今日赈灾接应的情形,大约明日是不必挨打的。漠北与中州交接的几个军户所已经腾出来了,步行北上也就是三两日的功夫,有屋避身,今年的军粮也充裕,陛下不必忧心太过。” 沈玥忧心忡忡:“如此最好,民间的俗语说‘逢灾必要三年过’,这个冬天的百姓们靠着军粮撑过去了,明年开春漠北怕是要断粮,等到开了春,朕一准儿要想法子逼着江浙改桑种田,还要给漠北筹谋军粮,绝不会放任不管。” 萧亦然笑了笑:“好啊。往年这些事都是臣来操办的,今年有了陛下接手,臣便可以省心了。” 沈玥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仲父谬赞……” “所以,流民北迁这事总算得成,陛下特意来寻臣,是有什么想要的臣许的奖励吗?” “……?” 沈玥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他还什么都没说,就已经被猜到了吗? 萧亦然俯下身,眸光微闪:“没有吗?” 他顿了顿,轻笑道:“臣现在心情很好……手边也没有山楂糕,临近新年,陛下当真什么都不想要?” 又在拿他当小孩子哄骗了。 他幼时不肯喝苦药,或者骗他吃酸掉牙的糖葫芦的时候,他仲父就是这样演他! 他每次以为仲父当真是有好东西给他的时候,总会他拿这好处吊着,三言两语骗到沟里,最后什么好也没讨得到不说,反倒被他的诱饵蛊惑着做了不情愿的事。 多少年了,这路数半点都没有变过。 沈玥眨眨眼睛,看着萧亦然,继而坚决地点头咬钩:“想要的!” “嗯……?陛下想要什么?” 沈玥毫不客气道:“想要去仲父府上过年守岁!” “……” 萧亦然愣了愣:“宫中守岁自有宫宴,赐菜,祭天……陛下怎能来王府过年?” 沈玥认真同他掰扯:“除夕一早拈香行礼和中午保和殿的百官宴,朕自然是要亲自去的。但夜里的守岁宴,太后在京郊行宫,朕又没有后宫女眷,朕与谁开守岁的宫宴?与皇爷爷那些白头发的老太妃吗? 仲父难道忍心让朕一个人在宫中,孤零零地看万家团圆……” 萧亦然:“……” 又来了。 他转过身,看着正努力皱眉的沈玥,意有所指地拍了拍他的肩:“有事说事。臣提醒陛下一句,同样的招数,用多了,可就不灵光了。” “……哦。” 沈小狐狸迅速收起委屈相,理直气壮道:“朕答应了镇北大将军,趁鞑挞自顾不暇之际整肃内政,一旦北边鞑挞有分裂之兆,便允仲父带兵北上。算着时间,大约就是明年这个时候的事,朕与仲父或许就只能在中州过这最后一个年节了。 朕就是想要同仲父一起守岁,然后再回宫接百官贺表。” “……” 若这么说,方才沈玥摆的理由倒也不为过,太后才刚去了行宫,母族又被他杀寒了心,大过年的,阖家团圆节,将他自己和一群内侍宦官留到一起,着实冷清又委屈了。 萧亦然按下要戳破他的心,正色道:“……宫中年节礼数繁杂,除夕凌晨就要起,一整日不得闲。在王府守岁后,初一天不亮就又要回宫,一连两日不得安寝,陛下也不嫌折腾吗?” 沈玥果断摇头:“仲父与朕守岁,要包素饺子给朕吃,朕要吃仲父亲手包的,要给朕封新年红包,给朕送年节礼,还要陪朕点焰火,如果除夕那天下雪的话,朕还要仲父给朕堆个大大的雪人!” 萧亦然:“……” 孩子大了,骗不动了。 但难伺候、爱折腾可真是一点也没变。 沈玥反手拉下他拍在自己肩头上的手,学着他的样子,也拍了拍他仲父的肩头:“所以……除夕那天中午宫宴后,朕就要像今天这样,偷偷藏在仲父的马车里,和仲父一道回府过年啦。” 萧亦然:“……” “行吗?仲父觉得如何?” 很好。 兵马未动,作战计划倒是想的很周全。 居然还亲身跑来实践了! 萧亦然面无表情地点了头:“可以。” “真的?”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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