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去年时他在东苑里的场景,沈春台怕黑,很怕被蒙住眼睛,因此才如此剧烈地挣扎起来。但这一切初三并不知晓,初三向前跪了跪,整个上半身都伏在了沈春台的上方,一片阴影散了下去。 这一切让沈春台更加不安,他哭了起来,小声地啜泣着,拼命向后躲,眼泪含在眼眶里,眼底浑沌,写满惊惧。 初三单手从背后抓住他的头发向后揪住,他被迫向上抬头,初三下手很重,他被钳制住,整个上半身都被微微后仰,眼泪没入鬓角,初三不耐烦地将带子的一端缠上右手虎口,手指伸入发根,更加用力地拽紧。 就在那一瞬间,惶惶的烛光里,他看见了我。 屋子里那么多人,没人关心他的死活,没人会关心一个即将被采体的质子的死活,他害怕极了,他下意识向上看,他看见了我。 他最终还是看到了我。 就像这些年来无数次的注视,我看着他,他看着我,那么专注,那一刻他不再哭了,他像一个懵懂的孩子般与我对视,他似乎努力让自己从混沌的精神中拜托出来,他的眼神甚至有些迷茫,他似乎在辨认我是谁。 几个呼吸后,水光再次占据他的双眼,他好像回到了第一天我见到他时的模样,烛光幻化成北境的烈阳,周围的一切都化作大漠里的狂沙,他因挣扎而粘在嘴角也和那天被大风吹出的角度无二,他安静地注视着我,瞳孔上晃动的泪水在昏黄的烛光下仿佛夏日午后沙漠绿洲边粼粼的湖水,随着呼吸映出我的身影。 在我的视线下,他温顺地不再挣扎,被蒙上了双眼。 初三回到主子的身后,被蒙住眼睛的他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他张着嘴,胸膛却没有起伏的痕迹。我看向门口,那里坐着我曾经的主人,我从未觉得王爷是个好人,但作为一名上位者,他对暗卫的态度并不很差,我一度非常知足。 队长站在王爷的身后,弯腰说着什么,队长对我很好,从我第一天进王府开始便受他照拂,队长从没为难过我,即使在除夕夜,在寒冷的菁关山上,队长都未对我下过死手。 天命如此。 ...沈春台,天命如此。 要是一开始就没有与你互诉衷肠,或许在这时也不会这么难过,你也不会受这么多苦了。 我看着沈梅枝在迎接中走进屋里,有人上前接过他的暖炉,沈梅枝的手伸进冒着热气的水中浸泡,干净的白色帕子细细地擦,而后抚过麻绳捆绑着的心口,沈梅枝的手指长和骨节分明,拿起刀时,指甲与刀面一同泛出金属般银色的质感。 沈梅枝在榻边坐下,将他垂在榻边的手放到自己的膝盖上,在所有人的视线下,江湖医师面无表情地抚了抚膝盖上满是青紫的手,俯下身去。 遖颩喥徦 屋子站了那么多人,却都在此刻屏息。 这次采体准备齐全,即使比除夕夜多一项时间却并不太长,恍惚间不知过了多久,烛光再次噼啪作响后,沈梅枝将什么捧进一边的木盒中,人群层层叠叠,我感觉眼前模模糊糊,什么都看不清。 人群簇拥着沈梅枝向门外走去,行走间有人奉上水盆,沈梅枝简单地洗手擦手,扔在托盘上的白布上是触目惊心的深红。 拥挤寂静的人群中央,沈梅枝出门的前一秒,他状似无意地抬头看了一眼,随后收回视线,屋里顿时变得空荡。 得到示意,我此刻终于可以下去看一看他,就我们二人。 翻窗进入的时候我踉跄了下,险些摔倒,我不知道自己的腿为什么会这么软,冰冷坚硬的地面此刻踩起来就像棉花,走在上面都没有实感,烛光不断晃着我的眼睛,我甚至觉得自己失去了五感。 所以我是在做梦吗。 现实里这一切都没有发生,我依旧好好做着自己的暗卫,他还是北国沈府里那个讨喜的小公子,我们没有交集,他没有受苦受难。 在我伸出手摸到沈春台的侧脸时,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做梦,他就躺在我面前,我魂牵梦萦的人,我无数次想起的人就躺在我的面前。他的眼罩被解开又被戴上,深色的液体浸润布条,顺着侧脸滑进头发。 他的脸颊还是那么柔软,用手指碰上去的时候仿佛没有实感,我儿时躺在家后的草地上看天时总是幻想云朵的触感,他的脸蛋就像云朵,不过云朵此刻冰冷,摸起来让人忍不住的发抖,我甚至听见了牙齿打战的声音。 我终于要失去他了,在我的无力和逃避下,在他无数次挣扎着给我机会努力活下来的情况下,我终于要失去他了。 为什么要喜欢我,为什么选择我,哪怕你去爱慕沈梅枝,哪怕你去爱慕队长,去喜欢一切能让你活下去的人,而不是我。 我跪在榻边,就在方才沈梅枝的位置,他安静地仰躺,他好像听不见我的痛哭,长久以来的不甘与沉痛终于在此刻爆发,我没资格碰他,我想要再次抱一抱他,但是他满身是血,身下的褥子都被浸湿,只有露出的脸依旧白净光洁,散发着初见时的柔晕。 他的手垂在榻边,嶙峋青紫的指骨和纤瘦的手腕映着红木,苍白得触目惊心,我将他的手捂在心口,怎么那么冷,马上就要入夏了,天气马上就暖和起来了他的手怎么会这么冰,怎么会一点血色都不见。 我低头看着他,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甚至于无法支撑我挺直腰背,肩膀、手臂、后腰等等所有的骨头都在发酸。 一片死寂中,我看见怀里的手一点点抬了起来,呼吸像在一瞬间被掐断,我一动不动,半晌后,他摸索着将手摸上我的脸,力道那么轻,简直只有指腹贴了上来,眼看着他的手就要力竭落下,我附身双手抱着他的手腕。 似乎是感受到了我的存在,他有了回应,他的手指不断微弱地动着,我便迎合着俯下身,直到感受到他在用手掌蹭我的眼睑。 你是在帮我擦眼泪吗。 是不是想对我说,不要哭。 就像我无数次在你面前蹲下,帮你擦眼泪一样。 他将脸侧向我,似乎想要看我,他看不见,却已经没有力气询问,他努力向我转动着身体,相比起我的束手束脚,他看起来什么都不在乎,他不在乎自己身下蜿蜒的大滩血迹,不在乎自己逐渐微弱的呼吸,终于在最后一刻,他栽进了我的怀里。 好轻,却压得我的心口剧痛。 我感受到了他满身温热的液体,他将脸埋进我的肩窝,力竭地不再动,只有枯黄的发尾伴随着呼吸在我的胸口慢慢扫着。 我想起了他的项圈,当我将他的项圈再次戴上他的脖子上时,项圈迸发出我听到过最清脆最悦耳的一声响,他似乎也听见了,却已经无力再次摸一摸这个自己儿时从不离身的金项圈。 在他突然变得困难的呼吸声中,我听见他艰难的气音,他的嗓舌被夺走,只能靠嘴唇发出一些模糊的声音,断断续续,就响在我的耳边。 “我回家了,初七。” 他开始变冷,我从未那么清晰地感受过一个人的逝去,感受着怀里的身体在迅速失去生机,这一切发生得那么快,我抱着他的后脑的肩膀,他的手一点点落下,我想说不要走,我想说来个人救救他啊,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只留下深刻的窒息感。 “我不会再疼了...我要回家见母亲了。” 死寂的房间里,他倒在了我的怀里,我的心口剧痛,痛到我想要打滚,想要呐喊,到最后,我也只是沉默着抱紧他的身体,慢慢俯下身去。 我的月亮熄灭了。
第40章 京城 初三冲进来的时候我没有反应过来,只听见门板被踹开又轰然合上的声音,他的脚步声太熟悉了,我没有拔刀,依旧脱力地跪着。 一股极大的力气拽起我的衣领,我看见初三惊讶中带着怒意的眸子,面对我的的沉默,初三低吼道:“什么时候回来的,回来为什么不传信!” 暗卫无令私自出京回京都是大罪。 我抬头与满腔怒意的初三对视:“…对不起。” 我听见自己沙哑的声线,难听如鸦嘶。 几个粗喘后,初三放开我,他的眼神惊惧中带着复杂,他不断看向门外,不时又看向我怀里的人,胸膛剧烈起伏,嘴唇紧紧地抿着。 “滚!现在就滚!” 伴随着一声低喝,初三将我从地上扯起来,推到窗口,他似乎是偷溜出来,看向窗外的眼神带着不安,在确定屋外无人后,初三示意我从窗口出去,我回头看着沈春台,他静静地侧躺在榻上,孱弱的身体一点起伏都没有,却让人移不开视线,我想回去守着,哪怕就再看一会儿。 “快走!”初三恨铁不成钢地推我的肩膀,他似乎有很多话想对我说,但看着我他却都咽了回去,只是随着我的视线看了一眼后重重叹了口气,“我会找机会安葬他,你带了人回来吧?别来了,快走——!” 初三是为我好,多年的同僚情谊,当年的蛇山试炼,以及北苑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都是见证,初三的眼底分明有着担心。 他担心自己的同僚为何会无令回京,担心我今日就会被绞杀在这里,或许也在担心自己下不了手。 被初三推出窗户的瞬间,暮春的夜风扑了个满怀,花香伴随着湖水的气息荡漾在空气中,我回头看去,初三颔首后随即隐入暗中,下一秒,大门再次被踹开。 一柄凛着银光的长剑首先映入我的眼帘,剑尖旁是一双牛皮黑靴,这是暗卫的装束。但我们大都嫌弃牛皮靴笨重,队长纵容我们平日里穿着轻便的鞋子,他的靴子上总有着怎么擦都擦不掉的血。 我对上了队长的视线,与初三不同,队长的视线里没有任何情感,他一直是这样,面无表情,刚来时我怕他,后来才知道队长为我们挡下了多少黑暗与责罚。 “畜生,”队长的声音很平静,他拎着剑向窗户走来,“菁关山一役还没让你长记性吗,竟然还打起了圈兵反叛的心思!” 队长没发现初三,这很好。 我抽出短匕,与迎面撞来的长剑擦出尖锐的嘶鸣,交锋间我窥见队长眼底的恨意和无奈,回想起来队长也曾无数次地提醒过我,若我在那时候及时止损,确实不会发生此后种种。 但如若那样,我根本不会意识到自己想要什么,自己是谁。 队长恼怒于我还手,我看得出来他急切地想要将我拿下,我甚至猜测队长已经想好了对策,让我在王爷面前能够捡回一条命的对策。 我常说命运不公,但在这方面,我要比上一代前辈们幸运很多。 “他有什么重要,你究竟被什么蒙了心!” 队长的怒喝回荡在花园里,他真的很生气,从菁关山上我带着沈春台逃走而把他埋在树下那刻起他就生了我的气,他似乎很想劝我回头,重新回到北苑,过从前那般只知道杀人的混沌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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