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叫心有所属吗? 像是看出了我沉默下的疑惑,沈梅枝在昏暗夜色中的眸子逐渐亮起来,他摩挲暖炉的频率越来越高,像是在怀念什么的手感般,他甚至短暂地闭眼又睁开,含笑地看向我。 “这段日子里沈靖的身子好了些,能写字了。” “…我看见了,”那两句话瞬间占据我的脑海,我几乎是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多谢您对他的关照。” 沈梅枝闻言像是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他的笑声几乎算得上爽朗,江湖人哪来这么纯粹的快乐,很快,他平静下来,空出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小友,你我之间不谈这些。” 不谈这些,谈什么。 面对我的视线,沈梅枝的嘴角一点点落下去,他目视前方,脚下不停,不紧不慢地带着我在东苑往主苑的石板路上走着,半晌后,我听见他淡淡的声音。 “我出身青城高门,父兄皆官至前朝首辅,我的嫡侄尚公主,那是北国前朝的最后一位公主。 我很小时就被师父带回医仙谷了,那时我还不记事,所以师父跟我说我凡世的家被灭门我也没什么感觉,多年来他们从未联系过我,也许他们想要的就是一块江湖里能拿得出手的招牌,为他们幻想里的千代望族万世门阀做铺垫。 可惜啊,百年休矣。 师父后来陆陆续续收了一些听话的孩子,他们都很好,尊敬师长,也敬重我。师父这些年将很多事交代给我来做,我做事稳妥,很少让人担心。 小友,我在这世上,有根也无根。 从前,我们是一样的人。” 沈梅枝的话融进微凉的春风里,倏忽便散,他的声音很低,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向我说起自己的身世,江湖人的心思总是很多,他们思虑很多,要的就更多,下一秒,沈梅枝停下脚步, 在他几乎可以称得上温和的注视下,沈梅枝接下来的话让我全身发冷,额角仿佛有一根筋狠狠跳了一下。 “我嫉妒你。” 还是那么轻飘飘的声音,沈梅枝说什么都风轻云淡,无论是讲起自己的身世,还是说出这种让人震惊的话。 沈梅枝没有选择与我对视,他带着我继续往前走,我已经看见了主院的一个角, “为什…” 我的话被沈梅枝蛮横地打断,几个月来他似乎有太多话想说,今天终于有了机会,我甚至清楚地感受到了他平淡语调里难以压抑的嫉恨,即使我对情感无比迟钝。 “天天哭啊——从醒过来那天开始,寒冬腊月里的,哭得脸上左一道右一道,结冰,冻得通红。” “十五那天我捧了碗汤圆给他,他碰都不肯碰,你说沈靖都疯了还记仇呢,记得我没救你,冻得嘴唇哆嗦还有劲给我汤碗推得远远的。” “真好啊,有这么个人全心全意喜欢着,想着,小友,你也是为了这样的情谊才回来的吧?” 不是,我和你是不一样的。 并非是他单相思下的迁就,我与他是两情相悦。 早在他和亲来的那一天,第一眼,我就喜欢他,这一切在他主动表明心意后如决堤之水般涌出,将我与他本就浮萍般芦苇般飘摇的命运撞得没进深海。 道不同不相为谋,一直到沈梅枝带着我趴上那个熟悉的屋顶时,我们都再没有交流。 我已经做好了沈梅枝恼羞成怒下叫来守卫的准备,但他却沉默着、同时双眼含笑地带着我从僻静的后门进入主院,主院里从未那么安静过,像是夏日暴风雨前都会有的那个烈烈午后。 我的掌心贴上冰冷湿润的瓦片,曲起一条腿附身趴在屋顶,沈梅枝依旧抱着暖炉,他盘腿坐在我身边,不断活动着右手,将指腹指骨轮换着贴上炉壁,他并未因为我的眼神而愤怒,反而变得笑吟吟,去年他出尽王府,王爷唤我帮他做事时他便总是这副模样。 如水的月色流淌在屋顶的瓦片上,顺着屋顶的角度,流进那个我摘开瓦砾的缝隙,一缕暖黄色的烛光从那条缝中溢出来,明明是一缕光,却如同一道烟,袅袅地飘散在夜空中。 我单膝跪下,低头看去。 一个木榻放在屋里的正中央,木榻四周绑了帷帐,淡蓝描金边的帐子阻碍了我的视线,但灯烛惶惶,我勉强能看见榻中有一个身影。 “看见了吗?” 我的耳边传来一道声音,沈梅枝以极尽的距离贴在我的耳边,他的声线低沉含笑,令人恶心。 门口掩着一条缝隙,屋里的帷帐一直在随风晃动,我没有理会沈梅枝,竭力去捕捉那个若隐若现的身形,屋里摆放着一个自鸣钟,在戌时三刻时钟摆晃动起来,发出空洞重复的钟声。 “沈靖很担心你,他常常看着屋顶发呆,一愣就是一天,问他他便哭,他知道自己不能总哭,但他控制不住,他时常梦魇,魇住都跟别人不一样,梦里像是谁捆住了他的手脚,他僵着身子扑腾,一声也不出。” “我猜他梦到了你们出逃失败的那个晚上,当然,只是猜测。” “我总想,暗卫和质子之间真的能生出这样的爱?不是依恋,不是慌不择路下的选择,他赤诚地喜欢你,把你当作唯一的依靠。” “真是…感人。” 沈梅枝幽幽的话语一句又一句在我耳边响起,我却觉得四肢随着他的声音逐渐冰冷,就在我不厌其烦想要起身打断之时,至少十人的脚步声以极快的速度响起,主院的大门被一脚踹开,我终于看见了我的同僚们,他们跟在主子左右,主子面若冰霜,身后是一串人,似乎在簇拥着什么。 我维持着方才的姿势,直到他们一行人进入屋里,主子坐下,乌泱泱的人将本就不大的侧屋站满,队长领着初二初三率先跪了下去。 “现在跪有什么用,玉儿已经等了一个下午了!”我看见主子眼底的烦躁与怒火,紧接着,一个木盒被放到榻边,“沈先生呢,两株药材都到了,所有的东西都备齐,今夜的两次采体不允许出任何纰漏!” 我瞬间弹起身体,沈梅枝的手用力按住我的肩膀,我反手抓住他的手臂背过去,他以上身替换右手来压住我,极近的距离下,我听见了沈梅枝的低笑,冰冷的笑声伴着他呼吸时吐出的热气窜进我的耳蜗。 挣扎间,狂风吹开帷帐,我终于看见了沈春台。 他的身上盖着一床锦被,被子下露出麻绳的两头,他一动不动地仰躺在那里,眼底的水光转瞬即逝,伴着榻边金色的双生莲,红烛噼啪一声,我感觉自己的双眼被刺痛,沈梅枝竭力地压着我,他的声音好像世上最寒冷的恶语,一字一顿,回荡在我的耳边。 “我劝你不要随意乱动。” “…他最大的愿望,就是你平安。” 沈春台的脸上盖着凌乱的头发,屋子里那么多人,没人给他理一理,他露出的肩膀里是交叠的绳子,他们那么用力地绑住他,没人在意他根本没有挣扎,他就那么躺着,像是等待刀尖的羔羊,半晌后,惶惶的烛光里,我看见他抿起的嘴唇。 ... 很委屈吧,乖乖。
第39章 月亮 被沈梅枝摁在屋顶的时候我的脑海里没什么想法,只想抽刀杀了这畜生,然后闯进屋里去见一见血,为这些年他与我所遭受的所有不公与苦难。 我想告诉所有人,我与他并不是生来便有罪,我曾经幻想过我寻药有功,也许主子能念在我多年为王府卖力的份上饶他一条生路,至少在回京时,我的心底尚且留存着一丝希望。 甚至当沈梅枝的信传来时,我觉得我们终于获得了些命运的垂怜,以后的日子大抵会好起来的。 不会好的。 愚弄我,是真的很有趣吧。 夜色下,我回头与沈梅枝对视,他的眼底没有了笑意,在沉默中,他低下头。 “小友,不管你信不信,定北王已经得到了你回京的消息——他们在找你。” 沈梅枝的眼里生起一丝高高在上的怜悯,那是上位者对于我们的怜悯,他似乎觉得这样的行为能抵消他所造的罪孽。 找我,是要杀了我吗? “我知道你很强,但你率私军入京,就要考虑更多。” 沈梅枝语气沉沉,我已经不知道他话语真假,说出这话的目的,究竟是助纣为虐下的不忍心,还是一环套一环的欺骗,难以分辨。 “沈靖已于昨晚服下采体所需的药,他最长撑不过一天,即使我不动手,采体已成定局。” “我会支开定北王,你去与他见一面,然后带着你的人走,再也不要回来。” 与暗卫贴的这么近就要做好死的准备,沈梅枝看着他脖颈处的那柄刀,并不挣扎地垂下手,摊开手掌,一朵紫色的块状根茎就握在他的手里。 “你昨日见我之前,我便是在熬药,这块药材是你帮我找到的,你应该清楚他的效用。” “采体已于昨夜服药,你救不救他并没有区别。” 很奇怪,我觉得自己本应该觉得愤怒,我该遵从脑海里的声音进去大杀一场,去让所有人知道愚弄我的下场,知道即使一个阴影里的刍狗也能够让他们付出代价,知道… 我却平静下来,心底甚至有一种果然如此的释然感。 世上没有免费的善意,沈梅枝欺骗我,给我错误的日期,给我错误的采体信息,延迟我回京的日期,与之交换的是孙铭等人的性命,他高高在上地给出他的怜悯。 我和他,或许从未被命运眷顾过。 我倒是无所谓的,我自小被灭门,进王府起便知道自身如浮萍,不知如何便会死在某个阴暗的角落,但他不行,他还小,他还有哥哥在找他,北国王都有一个暖和的小院子在等他。 为什么要这么做。 …无论再多也换不来垂怜,无论我怎么努力,无论我想了多少次,他还是没能逃脱。 我现在该如何,我盯着沈梅枝手心的那块毒草根,难以抑制地皱起眉头,也许我应该趁着现在人多立刻逃脱,也许我还是得让他们付出代价,即使这已经于事无补,我应该… 动作间,他的项圈硌痛了我,像是被打开了堤口,胸口处传来撕裂的痛,这痛并非留于表面,而是随着呼吸汹涌着冲进心底,我的五脏六腑都好像被攥紧,窒息感随着传来,我感觉自己在颤抖。 “采体马上就开始,”沈梅枝将暖炉重又抱进手里,他跳下屋檐时回头,“就算是他最后的愿望,看他一眼,就离开吧。” 他的手指在月色下泛着柔软的质感,被暖炉长期温暖的血色隐藏在皮肤下,马上这双手就要伸进沈春台的胸膛,为这一年多来发生的事做一个了结。 屋里传来剧烈的声响,帷幔在挣扎间被一把扯下,是初三手拿一条布条单膝跪在榻边,弯腰想要给他系上,他的手脚都被束缚动不了,却不停地晃动脑袋不让初三接近,屋子里闹哄哄的,初三皱着眉头看向主子,主子却在听沈梅枝介绍双生莲的服用要点,并未理会初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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