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宫殿门口,按理说,他第一眼就应该看见我了。 我尽量放轻脚步走了过去,他还穿着被送去前我给他买的厚里衣,不过此刻那件白色的里衣变得残破脏污,袖口腿弯处像是被什么拽开,破了很大的洞,露出里面青紫破皮的皮肤来。 沈春台的头发很乱,松垮地蓬在耳边,贴在脸上,他看着我走到笼子前方,除了瞳仁微微晃动,我甚至觉得他安静到停止了呼吸。 我在笼子前弯下腰,他一点点地仰起脸看我,他的侧脸被什么划伤,不大,但没人清洗,沾着污泥,血一直淌到嘴边。 一边笼子的凶兽发出怒吼,我看见他抖了一下,嘴唇一点点颤起来。 我伸出手,想要查看他侧脸的伤,我的手刚到他的下巴,就感觉有什么烫到了我的手。 就一滴,从他睁大的眼睑里滴下,正正落上我的指尖。 很烫,烫到我的心也剧烈地颤起来。 他依旧抱着膝盖,只是头高高地仰着看我,似乎看我能让他感受到莫大的安全感,我看见他起初只是无声地哭,后来开始抽泣,他的脸不再惨白,而是白一阵红一阵,嘴唇却又开始发青。 他见我沉默,愈发用力地抱紧自己的肩头,伸出手想要碰我的衣角却又胆怯地缩了回去,他的眼底第一次浮现出了名为“懦弱”的情绪。 或者说是,他的初七第一次如此冰冷地站着,让他不敢靠近。 沈春台呆呆地与我对视,他平时总是过于坚强,此刻哭起来就有了这个岁数的孩子该有的样子,他踉跄着膝行上前,就隔着笼子的铁栏杆,他紧紧抓着自己的手腕,却不敢碰我。 他或许是怕了,怕他的初七再想上一次那样,一声不吭地把他送回去。 “我,”他并不敢哭得太久,自己抓着袖子擦脸,他的手臂上也多了很多划痕和没好的血疤,他一遍一遍抹脸,直到把眼睑都擦红,才敢抬起头看我,“…我听话,没有哭。” 是那个暗卫嘱咐了他什么事吗,让他拿这个来邀功。 我在笼子前蹲下,他终于得以贴近,他的视线始终紧紧盯着我,中间又夹着迷茫,他怯生生地伸出手臂,在确认我没有拒绝后,隔着笼子抱住我的肩膀。 他仰着脸,让我看他的嘴型。 “初七,是你吗?” 面对他痛苦到空洞的眸子,在短暂的沉默后,我点了点头。 那一瞬间,肩膀处的手臂变重,他一动不动地抱着我,似乎在按捺着什么情绪,但是他说不出来,没有嗓舌的他已经没了从前随意说话的能力。 我看见他抿唇,脏兮兮的脸上扯出一个讨好的笑,那是我在他与那个暗卫相处中从未见到过的,小小的孩子学着大人笑得谄媚,看起来不伦不类,他拙劣地勾着嘴角,用力地手指却暴露了他恐慌的心底。 “不要…不要再丢下我了。” “…我很害怕。” 我从前总是想,如果现在是那个暗卫站在这里,一定为了心上人什么都做得出来,但此刻,我看着他颤抖的嘴唇,想的却是。 如果他,如果沈春台喜欢的真的是我,就好了。
第34章 沈梅枝(下) 我去找了穆淮,在京畿兵营,穆淮列阵点兵的地方,我在他的主帅大营里砸了他的印,我告诉他,如果他这么将沈春台的命不当作命,那么医仙谷也不会再继续委托,沈春台活不下去,采体没有进行的意义。 穆淮彼时正下了操,站在桌边擦手,听了这话并没什么反应,冷淡地笑了两声,将腰间的令牌解下扔给我。 “不过一个北国人,沈先生何至于此,提他出来吧。” 我没有多做停留,也许在穆淮的眼里我这样的失态确实莫名其妙,我下山历练多年,江湖或庙堂上的蹊跷古怪事并不少见,我一直自诩医者,行走世间并不带多余的感情,但是面对沈春台的双眼时,我根本难以自抑。 我去了皇宫,用穆淮的令牌将他带了出来,人是定北王府送来,王府提人也合理,我将他抱出笼子的时候他已经昏了过去,双臂软绵绵地搭在我肩膀上,走出宫里时阳光很好,春日的晨光薄薄地盖在他干裂没有血色的唇瓣上,显出初雪般的质感。 他醒过来时我正坐在桌边列单子,那是一个长期疗养的药方,在他昏睡期间我废了无数稿,直到他醒来,我只才定了三味药,孤零零地写在最上方。 一开始我并没有意识到他已经醒了,在又一次否定一个方子,探身去拿纸时,我对上了他的视线。 他静静地坐在我的床上,侧着脸,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我。我突然很紧张,在那么一瞬间我几乎觉得他醒了过来,他认出了我。 我快步走到床边坐下,伸手去探他的额头,我急切地想说点什么来掩饰内心的慌张,声音里有着自己都感受得到的心虚。 “有哪里不舒服?” 回来后我拒绝了王府的哑奴,给他清洗了伤口,宫里的御兽人斗并不是罕事,这样的刑罚大都用来羞辱敌国的败将,御兽们大都知道分寸,并不会迅速将人咬死,他在宫里一天,身上多了许多长且深的划痕,卷边泛红,但这些比起他身上其他的旧年伤来说不值一提。 他好像没听见我的话,撑着手臂坐起来,行动间他艰难地呼吸,但当我伸出手去扶他时却被拒绝,他用力地抓着床架,平稳自己的呼吸。 沈春台摸了摸自己脖颈上的疤,他似乎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无法再说话,他没有再坚持开口,而是在长久的愣怔后,牵过我的手。 我没想到他还会写字,也是,他的父亲官职少卿,兄长权倾朝野,他三岁开蒙,每天跟在父兄身后耳濡目染,即使出门再早,也不至于不会写字。 他每个指节都贴着布巾,他安静地低头看自己的手,然后拉过我的手,手心向上。 沈春台一笔一划地在我的手心写字,我看着他的脸,他似乎在思考,写得很慢,我看着他削瘦的肩膀随着呼吸轻微地起伏,他不再像那天那般委屈与绝望,安静缄默地坐着,我猜也许是那天的宴会上,有人对他说了什么。 他的指腹上只有一层薄薄的肉,此刻轻轻摩擦着我的掌心,像是小猫在用脸蹭我的手。 “我不会是拖累。” 他写得很慢,中间还夹杂着生疏导致的错字,但沈春台执拗地写完,他再次摸了摸脖颈一侧的疤痕,抬起头看我。 沈春台下意识开口想说点什么,随即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了发声的能力,他坐了一会儿,手指蜷缩着握成虚虚的拳头,放在我的手上。 “…不要再丢下我了。” 这样的话,我想他是不会与初七说的,被送走极大程度地刺激到了他,他这一生似乎都是被送来送去,因为世仇,因为犹豫,因为千里外的战斗。 他变得敏感,压抑,沉默又小心翼翼,从前面对初七时他总是很开心,但此刻我看着他敛着眼睑坐在我的面前,碎发垂在脸侧,明明是倔强地挺着腰背,看起来却更加脆弱。 他好像被从里打断了脊梁,开始为自己筑起一个自我保护的壳。 我想,他已经承受不起被再送走一次了。 我在床边蹲下,他微微抬眼与我对视,从前初七在时,不出一会儿他就会笑起来,伸开手臂索要拥抱,但此刻我自下而上地看他,他只是静静地坐着,慢慢抿起唇。 几个呼吸后,沈春台别开了脸。 我并不介意沈春台的疏离,无论是谁,身处于这样的环境下都会害怕,话说回来,让他对他的“初七”产生恐惧疏离的情绪,并不是坏事。 我不可能顶着暗卫的幻觉生活一辈子。 “还想留在这里吗?” 我控制着自己的音量,轻易地在沈春台的眼底捕捉到了一丝波动。 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方才眼里的渴望只是转瞬即逝的幻觉,沈春台一动也不动,被我拉过手时也只看向自己的手腕,睫毛轻微地动着,在脸上打下一片扇形的阴影。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没有雨雪,四季如春,”我微微用了力气,沈春台下意识想要挣脱,我摁住他的手腕,与他对视,“再也不会让你受伤,也不会有人打你。” 他沉默地坐着,像是在认真地思考,几个呼吸后,他抬起手,以一个轻柔却不容拒绝的力道盖上我的掌心,一边看我一边写。 “你会去吗?”他写道。 我点头:“我与你一起。” “会疼吗?”他又写道。 我摇头:“不会再有人伤害你了。” 沈春台一愣,手指蜷曲又伸直,他写了一个“你”字,在捕捉到我的眼里的疑惑后,他重复写道。 “初七,你会疼吗?” 那个噩梦般的夜晚像是烙进了沈春台的内心深处,他似乎已经麻木的心在回忆到那一夜时再次颤动,沈春台自醒来一直无表情的脸上出现一丝裂纹,他用力地抿嘴,耐心地等待我的回复,眼都不眨。 沈春台在这一瞬间似乎又变回了孩子,执拗地等待一个回答,却根本没有考虑到什么叫欺骗。 我说什么,他都会相信。 “我不会疼,”我反握住他的手,再一次重复,“我会和你一次走。” 等到了回答的沈春台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开心,抵着看着自己放在被面上的双手,我起身坐到他的身边,拿过他缠着布巾的右手手腕。 指节处的淤青,手背手指肿胀的冻疮,手臂上被御兽划出的撕裂伤,大大小小的伤口遍布了他的整条手臂,导致几乎所有的地方都被布巾裹着,只剩下手指能自由活动。 他仰头看向我,几个呼吸后,避开了视线。 “在宫里时,想过自尽是吗?” 我移走垫子,让他倚上我的肩膀,他的头顶抵着我的胸口,我说这话的时候沈春台甚至连呼吸都没有什么变化,他并不打算瞒我,也不打算解释,即使我主动提出,他也只是低头摸了摸自己的手腕,沉默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带着他回到东苑清洗伤口的时候,发现了他血肉模糊的手腕,那里不同于其他被锋利爪牙划出来,或者钝器击打的伤,那伤的方向从手肘的方向开始,集中于手腕,甚至蔓延到了虎口。 很明显的自伤,我几乎能想象到他抬着手臂一次又一次撞到锁头上,企图划出一个足够让自己流血身亡的口子,但是初春的夜晚太冷,血液干得太快,即使他用力到略见白色,但还是昏了过去,没能再进一步。 “为什么?” 我松开他的手臂,理了理他的额发,沈春台转头看我,那双清秀的眉眼里分明夹杂着悲伤,刻骨的难过从他那双麻木的瞳孔里一点一点透出来。 他明明靠在我的怀里,我却感受到了他浑身的孤独和无助,被心上人送走让他整个人都到了濒临崩溃的程度,即使此刻我陪在他的身边,他还是难以自拔,沉溺于压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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