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这么说,漠西城流匪众多,秩序破碎,是因为城主就是最大的贼首,他养匪,放匪,让漠西变成远近闻名的混乱之地,如此以来,便没人对这个接壤沙漠的荒芜城镇感兴趣,更何况漠西城外还守着那么多疯狂的亡命徒。 漠西城主府不像我这段时间攻克的流匪窝点那般松散,越往里进便越能看出城主府的守备森严,家奴甚至有守军之姿,我拎着刀从后门翻入,我没有带人,即使是我也不能做到进出这里而不被发现,更何况孙铭他们。 有时候并不是人多便有用,如果我出了事,那孙铭他们还需要生活,漠西是四海内为数不多的可以隐姓埋名生活下去的地界,如果我死了,我的部下还要生活。 我最近总是想到死亡,特别是在此刻,我觉得自己从未那么清醒过,我拎着刀走在漠西城主府的回廊里,初春的风轻轻擦过我的耳边,我感觉自己甚至能看见黑暗中每一缕风的走向,我的五感突然变得灵敏数倍,我走在回廊里,就连脚步都比平时要轻上许多。 我现在是要去做什么? 找药,对,找药,找到沈梅枝要的药,然后回京城接人。 真是糊涂了,我低头笑了一笑,然后向着漠西城主府库房的方向走去,一路上我有时觉得自己难以呼吸,有时又觉得自己从未这么呼吸顺畅过,于是我有意识地控制着自己慢慢喘气,别暴露行踪。 …但天不随人愿,还是暴露了。 这并不十分意外,城主府总是有很多人,我暴起抓过那个缩在角落的丫鬟,将她抵在红木柱上,那女孩的眼里写满恐慌,她似乎想叫,我将刀尖送进他的胸膛,她就很安静地滑了下去。 多年来杀人都是一种混合的感官,我会觉得累,恶心,而此刻我看着脚下丫鬟失去生机的身体,翻转着手里的刀,我不断回忆方才的手感,看着脚边的人,那一刻除了一种软软的触感后,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我听不见女孩的尖叫,感受不到那一瞬间的厉风,我站在回廊里,腰间满是那丫鬟身上溅出的温热的血,我用手指碰了一碰,却什么感觉都没有。 为什么会这样? 我陌生地抬头看向夜空,今天跟那晚不同,今天的月亮躲在沉沉的雾气后,只露出一丝模糊的白光,我再次看向那丫鬟,蹲下用手背蹭了蹭她的手臂。 还是感觉不到什么温度,我好像失去了感官,我只能站起身来继续向库房走去,一路上我都觉得自己头脑无比清醒,却又无法思考任何事,我清醒着,却又逃避思考。 我是来找药的。 残留的意识支撑着我去找库房,终于我找到了那个漆着红漆的木门,那个丫鬟还是被人发现了,库房的院落里守着很多人,他们一言不发,严阵以待,我用衣角擦了擦刀身,冲了上去。 这场战斗比我想象要更难熬,在漠西呆了一段时间的我被流匪们的实力所蒙蔽,而低估了漠西城主府的守兵,他们有着整齐的纪律和严备的阵法,打斗中我能感受到他们身上部队的痕迹,我想在那场占领漠西的厮杀中,漠西守军并没有死绝,他们依旧保护着他们的城主,沉默地守在漠西城里。 但这与我无关,我将刀插进一个人的胸膛,他穿着厚重的软甲,但是这也只是让我拔刀更加慢了一些,我用脚踩上他的小腹以借力拔刀,就在这时,一柄剑刺上我的手臂。 就在下一刻,我转身一刀砍断那柄偷袭我的剑,似乎是被什么吓到,围在我身边的人都不动神色地向后倾斜,但他们没有后退,所以我也不会留情。 我回头抓住一个守军的衣领吗,用他来挡其同僚的剑芒,在那名守军的眼里,我一瞬间看清了自己的双眼。 不想看,我下意识移开眼睛,用弯刀刺穿他的小腿,将他钉上地面不要再来妨碍我。 他们再次围上来并且越来越近,似乎淋满血迹的刀并不能逼退他们,其实我只是想要一株药,就一株药。 没药我能不能回去?找不到药的话沈梅枝会不会让我回去? …一个影子,一条走狗,有什么资格说什么能不能呢。 我没有再留手,他们的援军就快赶到了,他们在尽量地拖住我,也许他们的城主下了活捉的指令,他们围得很近,即使我用弯刀砍断他们的刀尖,他们还是沉默着围过来。 我前面说过,这场战斗比我想象中要更加难熬,我感觉浑身都痛起来,但是我看不清伤口,只能看见满地的暗色,我退守库房,劈开门锁闯了进去。 似乎讶异我这副模样依旧要强闯库房,守军们在短暂的愣怔后围了过来,他们成队地进入库房,漠西城的城主库房太大了,简直就像一个小殿,得益于这些箱笼金银的掩护,我一边躲避刀剑,一边翻着身边每一个盒子。 我不认识草药,但我记得沈梅枝给我的描述,我感觉视线慢慢模糊,每一个被我碰过的盒子都染上红色,双手变得黏黏糊糊,但很快就有温热的液体顺着手臂淌到掌心,让我得以再次握紧我的刀。 …在哪里…药,在哪里… 我无章法地翻着所有我能碰到的盒子,此刻心底一股剧烈的委屈翻上来,那是一种我多年未有的情绪,我突然觉得委屈,我掀翻沉重的箱笼,无数南珠项链金块银球滚落在我的脚下,我用刀尖挑开一件又一件,四处找。 到底在哪里,药呢,我为什么一直这么没用,这么无力。 库房再大也有尽头,我被守兵一点点逼到死角,不断有沉重的楠木椅、长剑飞来,我举起弯刀格挡,行动间有暗器划伤我的手臂,我本用手臂挡着脸的,此刻血上我的头脸,顺着额头落进我的眼睛。 我低头擦脸,脸上本就湿漉漉的,我想也没有擦拭的必要,便放下手去开大大小小的盒子,后背有没有受敌我已经不知道了,我几乎是跪在地上翻着那最后一个箱子,我看见自己的手像濒死的病人般剧烈地抖,我想让它不要抖,于是用所有摁住右手的手腕,但没有用,我翻着箱子,不断感觉有什么扎上我的脊背。 我是定北王府的暗卫,是黑夜里不见光的影子,从走上这条路开始我便清楚自己的身份,我不会因为走狗的谩骂而感到羞耻,也不会觉得受伤有多痛苦。 但此刻我真真切切觉得浑身都痛起来,比那一夜更痛,我跪在地上,眼前那些极亮极闪的金银好像失去了颜色,我在角落看见了一个盒子,我伸手去够,一柄小箭刺上我的手背,不深,但是有几滴血溅上盒子,我拽着衣角不停擦,抖着手打开,终于我找到了那株药,我将它抱在怀里,拎起放在地上的弯刀,回身将刺向我的一把剑挑落。 随着重剑掉落地上的当啷声响起,所有守兵都知道我找到了东西,更多人涌进库房,我左手抱着盒子,右手紧握弯刀向门外冲去。 所有的人都在拦我,我看着眼前层层叠叠的剑光,浑身的血都向着右手涌去,有什么从背后勒住我的腰,我毫不犹豫地低头用刀砍向自己的斜后方,我知道擦到了自己的后背,但是药不能被抢走。 …很痛,浑身都很痛,自从成为暗卫以来,鲜少感到如此鲜明的痛感,好像从前那些深藏于混沌记忆中的疼痛一齐发作,让我几乎站不住。 我将背后的身体踢向守兵,他们持剑一步不让,我去抠早就堆积起来的血槽,眼前越来越模糊,我的意识却更加清醒,我咬着牙撞向一边的箱笼,堆积如山的红木箱子轰隆隆地砸向他们的方向,在他们侧身躲避的瞬间我向前冲去,守兵的反应很快,即使我举刀格挡,就在我掠出门的瞬间,还是完完整整地受了一剑。 那一剑很重,我向前踉跄,用力扶住门框才勉强站住,我不敢停留,抱着盒子冲出门外,我感觉身体在慢慢变重,我有些费力地翻过高墙,一头栽在地上。 身后的追兵依旧没有停下,我用刀支撑着身体跪坐起来,在喘了两口气后向着后山的方向逃去,漠西城依傍着一座连绵的山建立,那是沙漠里唯一有绿色的地方,里面甚至有河,想到这里我便有些口干,我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我不能停下。 大漠的绿洲与京城的山脉不同,没有高耸到足以遮蔽视线的灌木,也没有能够隐藏气息的山洞,我只能向前跑,明明刚才还感觉不到温度,此刻我却觉得自己在一点点变冷。 好冷啊,我感受着吹过耳边的厉风,不知道多少次感受到了自己的死亡,作为一名暗卫,这并不是我一次濒死,但我从未有过如此真正的感官,我甚至觉得自己恢复了精神,我记得队长说过,这叫做回光返照。 身后的人还在追,不过脚步逐渐减少,我一边走一边劈砍草木来掩盖气息,我知道这作用微乎其微,我满身都是伤口,行动间不知滴了多少在地上,若是初三在这里,眼睛都不用睁就能找到我。 我突然想起从前在家时的岁月,那时候我与父母一同生活在边境,堂兄们大我很多,都不乐意搭理我,面对告状的我,母亲总是摸摸我的头,笑着告诉我我很快便要做大哥了,等弟弟妹妹出生便不怕没人与我玩了。 要是那时候就被北国人斩杀于马下,倒也好了。 我转头看向已经追过来的守兵,我的行进路线崎岖,他的身上也带了些伤,一路上我不断隐蔽或折返,他们跟丢了很多人,此刻竟然只有他一个人跟在我的身后。 若是在平时便没有任何战败的可能,但是此刻即使我回头那一下,我都觉得面前开始一阵阵发黑,今晚没有月光,我看不见面前的路,只能磕磕绊绊地向前跑,我护着怀里的盒子,像是护着自己的命。 脚步越来越近了,我却已经没有力气在举刀,即使只是拎着便感觉一阵一阵地脱手,我告诉自己,快些回头,侧举刀,用刀锋割断他的喉咙,用腰带里的软剑抹他的后背,一下就好,就一下。 真的没有力气了,就在下一刻,刀脱手了,无声地落在泥土里。 身后追来的守兵看见我的刀落地,眼底多了些喜悦,他持剑掠上来,我看着在夜风中猎猎的头发,那一瞬间,他背后的夜空里,云雾短暂地散开,月亮露出了身影。 像是神迹一般,月光落进我的眼底,我看见了他受伤的小腹,很浅的一道伤痕,面对他的剑锋,我向前一步,右手重重抵进他的伤口。 那是我最后的力气,他的剑距离我的喉头只剩一寸不到,我能感受到那冰冷寒铁带来的威慑力,但没用了,他的主人睁着眼睛瞪着我,软软地倒了下去。 我抽出湿润的手,手臂颤抖得不像是我自己的,我扶着树又走了几步,终于在一个下坡路,我栽了下去,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 坐下后我感觉舒服了很多,我用衣领抹了把脸,打开盒子看了一眼,那药除了有些移位并没有丝毫损伤,一股喜悦从心底升起来,我的手脏,于是并不敢碰便合上盖子,我把盒子捂在心口,倚在土坡上看向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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