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他想对我,抑或是对那个远在大漠生死不知的暗卫说的话,我捏了捏他的脸,他的脸上没什么肉,但捏起来还是轻软,我挑眉看他。 “我是谁?” 闻言的他明显慌了,不停眨着眼睛,他依旧呆傻,认不清人,还认为定北王是他的嫡兄,甚至将我认成影七,我看着他膝行靠近我,声音轻轻的,带着讨好。 “是初七…初七。” 若是那影七,怕是此刻肝肠都断了,哪有不迎合的道理,但他浑身都是脏污雨水,我看着他湿漉漉的手即将碰到我的鞋面,转身离开。 离开前我回头看了一眼,透过深深的雨幕,他无助地坐在雨里,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着他削瘦的身体便感觉出浓烈的无助,他的嘴唇在发抖,他靠着屋檐下的柱子,远远地看向我,一动也不动。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千辛万苦回到故乡,哥哥却并不开心,还虐待他,甚至打自己的心上人。心上人不知为何远走多时,回来却不愿意理他,我感觉他很难过。我站在主院门口,在他看不见的角落里,我看着他怔怔地望了一会儿门口后,重又缩回去,他抱着自己的肩膀,把头埋进臂弯,不停用手揉眼睛,他屈着膝盖塌着双肩,穿着白色的里衣的他像一个影子,浑身上下没有任何人的色彩。 下一秒,主屋的门被打开,他惶然地侧脸看过去,我得以窥见他凸出的锁骨和脖颈,他被拽着头发拖进屋子,我看见他嶙峋凸出的脚踝磕上台阶时的摇晃,其实这并不比他自己走快多少,但那暗卫统领有意羞辱他。 我想他此刻应该更难过了,常年低烧的他脑子已然糊涂,他现在是不是在想,为什么当年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天天都有人打他,对他不好,如今回到家了,哥哥也是这样呢。 为什么,所有人都不喜欢他呢? 我站在院外,看着他方才坐的那个小角落,我打着伞,但还是感觉冰冷的春雨透过伞面,一点点落在在我的头顶,我的胸口。 那是二月十二,初七被赶去大漠的第二个月,我把他从穆淮那里要了过来,也许是怜悯心再次作祟,也许是出于医者的考虑,我把他安置在自己的屋子里。我给他熬药端碗,他垂着眼睛看乌黑的药,突然就掉了眼泪,扁着嘴仰脸看我。 “我想吃糖。” 下一秒,他好像醒了过来,用手臂抱住头,瘦削的肩膀轻轻抖起来,他只掉了一滴眼泪,落在药里,泛起微弱的涟漪。但是我看得真切,看得清楚,我拿冰糖给他,他仰着脸呆呆地看着我,缓慢地接过去,当着我的面毫不避讳地塞进衣袖。 “留着给谁?” 我问他,他低着头不说话,我问到第三遍,才听见他轻轻地回答。 “…不知道。” 也许他想起了曾经在东苑的时光,他只剩一口气被扔在院子,我撞见初七,在初七的恳求下我把他带了回来,也是在这个屋子里。 那天我端着碗站在门外,我看着他艰难地呼吸着,喘息自胸腔发出,沙哑,断断续续,高烧里的沈春台不断惊厥,手臂抽搐到从床榻便垂下,那暗卫被吓到,随后将那只手紧紧搂进怀里,我从未看过初七如此狼狈的模样,他是定北王穆淮的手下,即使是江湖人士都畏惧三分的凶狠走狗。 我看着初七起初单膝跪地,后来像是实在控制不住自己,双膝跪在了榻前,高大的身形佝偻着,他的额头抵着沈春台的手背,肩膀不断颤抖,到了后面,沈春台的胸口起伏一下,初七的身体就抖一下。 那也是一个上午,寒冬,清晨的阳光掠过我的肩头落进屋里,落在初七紧紧握着沈春台左手的手臂上,影七布满伤痕和茧的手包着沈春台的手,初七像是感受到了什么,回头与我对视,我看见那头闻名南北国的凶兽褪去了锋芒与狠戾,眼底写满了绝望和恳求。 “救救他。” 我再次想起那低沉沙哑的声音,混着隐隐的哭腔,还有暗卫那双通红的眼底。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沈春台总是坐在床上,盯着门外看,我问他在看什么,他只是摇头,看我时的眼里流露出迷茫。 我想他偶尔也并不那么疯,他只是太小,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又太想回家,太想初七,如果幻觉能让他的兄长和心上人都陪在身边,那他便不那么想要醒来。 “疼不疼?”在我为他清洗双手的冻疮时,我看见他紧紧地盯着自己的手,又时不时看我一眼,在我问出这话后,他快速地摇头。 “不疼,”他像是一直在准备这个回答,终于等到了我的提问,他看了看满手外翻的血肉,将眼底的水光咽了回去,“…不疼。” 他确实很坚韧,像一棵野草,脆弱得仿佛一折就断,但还是艰难、坚强地活了下来。
第33章 沈梅枝(中) 这段时间里我无数次想起我到访北国时的场景,接到师父的信时我身处两国边境,在权衡后我选择了先行拜访北国的太常寺卿沈大人,以定北王府为名义。 听闻我是王府的使者后,沈府门口的仆役差点双膝一软跪下去,有人笑容满面地迎上来,更多的人是向里狂奔,路过大门仪门和二门时,扎堆的侍女侍从窃窃私语,在我被脚步匆忙的内侍半挟持半迎接进大堂时,古朴的天井里,沈府的主母已经站了起来。 短短的一天时间里,沈春台的庶母问了我很多问题,沈大人依旧闭门不出,沈夫人坐在床边,目光怜惜地揽着沈春台的庶母,每当那个病重的女子咳到无法继续说话时,沈夫人便会轻声替她补充。 在我到来前,整个沈府都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深云里,似乎我的前来为他们燃起了一捧火。当着我的面,沈夫人让人将祠堂里沈春台的牌位砸碎,沈府的大公子时任九洲巡抚,沈夫人写了加急加快的信,让他速归京城。 我至今仍记得那女人冰冷滑腻的手,坚硬的指骨用力地圈着我的手腕,沈春台的母亲几乎无法控制自己,她坐在床上,眼下乌青,唇色苍白,一字一喘。 “请您代我问他好,”她的眼底有痛苦,有克制,但更多是深沉的思念,“还求王爷得空时放他回来瞧一瞧…” 这话不规矩,沈夫人眼神示意她闭嘴,但她像是抓住了救命药一半死死攥住我的手,咬着牙抬头与我对视,嘴唇颤抖,我几乎感觉那话并不从喉咙里发出,而是来自于那女人的心,由心头血一笔一划写就,带着隐忍的哭腔,字字泣血。 “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我的孩儿啊...” 那声音太过有力又太过绝望,以至于在无数个午夜梦回的时刻,我都能想起那药气缠绕的广陵拔步床上,那个瘦弱的女人浸着想念的眸子,我替她把脉,重新开药,但即使是师父亲至,她最多也只剩半年的时间。 每每想到这里,我都会低头去看沈春台,沈春台拥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像一块上好的琉璃,这段时间来他的神思愈发混沌,已经将我全然认作了那个暗卫,他给予了我我从未体验过的依赖和信任,以及他全身心的喜欢。 从前在谷里时,师父严格,师弟师妹们也不敢与我十分亲近。当他跪坐在床上,第一次迷迷糊糊地冲我伸出双臂时,我感觉自己像是被钉在了地上,一动也动不了。 直到我将他揽进怀里,他把头靠上我的肩头,发出小猫般舒服的呼噜,我还是觉得不真实。我盘坐在榻上,他缩在我的怀里,这时候我才愈发感觉出他瘦,从前我以医者的角度看他,只觉得他的身体状况让人烦恼,但此刻我握着他凸出的肩头,摸着他嶙峋的背骨时,心底好像有什么在慢慢松动。 沈春台将我错认成那名叫初七的暗卫,一开始为了安抚,也为了方便上药,我并没有否认,但每次他仰着脸冲我笑的时候,一种隐隐的不安便会自心底爬出,逐渐占据我的头脑。 我清楚地知道沈春台喜欢的不是我,他只是暂时神思不清,我这样的行为是趁人之危,为人不齿,我应当及时止损,至少在… 但每次我想要坦白时,面对沈春台那双澄澈的眼睛,我就觉得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我确实贪恋那一份信任,那是于我,一个医仙谷的弟子所从未感受过的、超越亲人的依恋感,甚至在最近,我甚至觉得自己开始起了嫉妒之心。 我嫉妒那个远走漠西的暗卫,我嫉妒他拥有这样的心上人,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心思,也难以阻挡自己在这样的情绪里沉溺。 所以在事态变得无法收场前,我将他送了回去,连带着开好的药和这段日子里给他裁的厚里衣,我将他还给了定北王。 我来这里是为了给郡主治病,而他是采体,最多三个月我便会离开,我不该在这里留下任何不合理的眷恋。 送他走的那天,我早早给他熬了晨药,他很乖地喝完,坐在被子里迷迷糊糊地拉我的手,低着头用鼻尖蹭了蹭,沈春台有很多的这样的小动作,似乎只有实打实的肢体接触才能让他安下心来。他错过了生长的阶段,手不大,手腕手骨也都细,我接过碗的时候,他的指尖碰到了我的手心,还是凉。 他半张脸埋在被子里,睁着眼睛看我,我示意要出去熬药,他顺从地点头,阖上眼睛,我站在门边看着他,这段时间以来我下了足药给他调理身体,他脸上多了些血色,睡得沉沉,乖得不得了。 我看着他在睡梦中无意识地用脖颈蹭被角,那里缠着布巾,那是给郡主采体留下的痕迹,一道癞痕横在他的脖颈一侧,我知道沈春台很痒也很痛,但是我让他不要摸,他就从来不用手碰,只会在沉睡中蹭一蹭。 他确实很乖,乖得我光是站在门口看着,都觉得捏着碗的手一点点抖起来,门口传来很轻的脚步,那是穆淮的暗卫来接人,我沉默地看着暗卫统领将人连被子抱走,我甚至就僵直在门边不敢动,我怕自己一开口就是挽留,一动就是阻拦。 沈春台今晨的药我加了一味安神剂,他还抱着醒来就能看见我的心思入睡,我知道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了,我突然理解了书里所说的入魔是什么状态。 我站在廊下,看着院子里熄灭的药炉,揭开盖子的炉子里还遗留着晨药的残渣,干干地结成一层褐色的皮,附在泥炉边缘,我在昨晚派人去通知穆淮第二天带人,昨天入睡前我便没有准备今天第二顿、第三顿药的桐柴,此刻我看着只剩灰烬的炉子,转身去收拾床榻。 沈春台的身体状况不容许我将他放到偏房,而我的房里没有多余的床,于是我让人将书房里的小榻搬进来,垫了棉被给他睡。沈春台瘦弱,睡在上面,窝在被子里竟然也刚好,但此刻我揭起被子时,才愈发觉得这榻太小了,又窄,又硌。 早知道他在我这里待不了太久,就给他睡个正经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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