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如此,我在榻边坐了很久,可能要有五六盏茶的功夫,我盯着还没收拾完全的榻发了很久的呆,思绪很乱,像理不清的线头,但是我愈发觉得这个时候,沈春台应该在我的身边。 他应该在我身边的。 他应该睁着那双初醒的干净眸子,向我展示他喝完药的碗底,然后靠进我的怀里,我摸着他柔软的头发,哄他再睡一觉。 在他身边的,不应该是我。 守在他身边的应该是那个暗卫,那个浓眉长眼,拥有着面罩都挡不住的深邃眼窝与高耸鼻梁,浑身煞气,看谁都像在看死人,只有在面对沈春台时,眼里才会流露出隐隐的笑意和心疼的初七。 守在他身边的,从来就不应该是我。 一开始是心底出于医者的考虑作祟,想要他配合采体,但当沈春台幻觉加深,第一次冲我张开双臂时,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每次我抱着他,感受着他吐在我颈侧的温热鼻息,我都想起那暗卫找到我,声线沙哑地向我要入药的纯冰糖,他说相比起外面卖的糖,沈春台更喜欢供以入药的纯冰糖,说这话时那暗卫身形笔直,声线冰冷,但眼底透着笑意和纵容,好像已经想到了把糖带回去时对方欣喜的表情,并且感受到了同样的情绪。 那时我只觉得这样的情谊可笑,直到一次我去替沈春台包扎,下到地牢的时候,我看见了不知什么时候呆在那里的初七。沈春台背靠墙壁坐着,双手抱着一个羊皮水袋低头认真地喝,我只能看见沈春台尖尖的下巴和纤细的手指,身形高大的暗卫单膝跪在沈春台的面前,左臂搭在膝盖上,右手轻轻摸着沈春台的头,沈春台将喝完的水袋递给暗卫,暗卫接过去只看了一眼,眼含笑意地将袖子里的糖块塞进沈春台的嘴里,沈春台开开心心又轻车熟路地靠进暗卫的怀抱,那暗卫握着他的腰靠墙坐下,一只手拍着怀里人的后背,语调平静地讲故事给沈春台听。 那天我站在地牢的门口处,看见光线透过地面唯一的窗户落进地牢,就落在暗卫的靴尖,暗卫眼神淡淡地注视着眼前的地面,沙哑的声线和镣铐的碰撞声组成了地牢里唯一的声响。 沈春台是很乖的,或许是出门前家人交代过,或许是性格使然,无论遭遇什么他都会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尽量不哭出声叫出声,但那个除夕夜,他们被穆淮大张旗鼓地抓回来,哄闹的堂屋里,穆淮盘腿支头坐在主座,居高临下地看着手下们对那个叫初七的暗卫肆意踩踏凌虐,我进去的时候,与惶然四顾的沈春台对上了视线。 他那时候还没有这么迷糊,手脚并用地扑倒在我的脚边,不停地磕头求我救救他的心上人,初七仰躺在地上看过来,似乎想说什么,但是一张口就是涌出的暗色血液。我把沈春台拎起来,带到人群背后,他站在我的身边,双臂抱着自己的肩头,视线紧紧地盯着人群中间那个满身是血的人影,剧烈地发抖,似乎是什么人让他不要哭,他努力地睁大眼睛,但眼泪还是一滴滴地砸上了他的赤脚,不顾我的阻拦,他从人群中挤进去,在初七的身边跪下,用膝盖垫着男人的肩膀,双手紧紧地抱着怀里的头脸,穆淮来了兴致,派人将他拽到座位前问话调弄,我没兴趣围观,转身去准备采体所需的物品。 沈春台喜欢的自始至终都是那个暗卫,我早该想清楚的,作为一个医师,我不能与采体一同沉溺在他的幻想里。 到此为止吧。 我站起身,抱起榻上的被子递给门口的小厮,吩咐他扔掉,那小厮是王府的家奴,闻言笑了一笑,问道:“先生也觉得那种人用过的东西要不得吧?” 那种人? 哪种人? 就因为他出身北国,就合该受到这样的对待吗? 我再次想起他的母亲给我展示她放在床头的箱子,那里是她给她的孩子做的衣裳,她不知道沈春台如今多高,只能摸索着做,院子里的秋千每年都会重新绑一次,为的就是小公子突然回来不至于在上面摔倒。 直到我上车的前一刻,送行的管家和内侍还在言辞卑微地请我多照顾一照顾他们的小公子,让小公子不要想家,家里一切都好。 这样的孩子,怎么到了南朝,就成了从头发脏到指尖的下贱人。 我愈发觉得头痛起来,于是转身回房,屋里很安静,桌上还摆着我给他写药方的墨砚,沈春台的身体太差了,我斟酌了很久才定下一方不那么烈,但绝对有效并且见效快的补药方子,我想穆淮并不会派人给他抓药熬药,但我还是心存侥幸地将方子交到了那暗卫统领的手里。 于我,一个来自医仙谷,目的是帮助安垣郡主采体的医师来说,我已是仁至义尽,我不是他幻觉里能带他逃出这里的暗卫,我也无意与穆淮为敌。 到此为止吧。 … 再后来的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再关注沈春台的消息,甚至可以说是刻意逃避,闲暇时便东苑里整理采体所需的药,等待那两株双生莲,我迫切地想要结束定北王府的一切,尽快回到医仙谷。 我以为所有都会按部就班地进行,我会完成采体,他会在疑惑痛苦中死去,远在漠西的那个暗卫甚至不会得到消息,一切结束后,我会拿到穆淮给师父的信,离开王府,离开南朝。 世事总是不由人的。 就在昨天,穆淮深夜进宫,早朝后所有翰林院臣子大殿伺候,晌午的时候,穆淮还没出来,消息传了出来,满王府地传。 北国盛城于昨日突然出兵,向南朝边境重镇发难,大批北国铁骑挥兵南下,烧杀抢掠,焚城略地,此举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多年来两国争端不休,但如此大规模的出兵还是第一次。 面对南朝使者的质问,北国选择了不予理会,默许了盛城的行为。 就在消息快马加鞭传过来一天里,已经有三座城池接连沦陷,北国此番行为仿佛蕴含着滔天的怒火和怨怼,此刻全部宣泄于战火中,听边境逃出来的兵士陈言,盛城集结了周边九座城池的兵马,久疏操练的南朝军队根本没有一战之力。 “旌旗漫天,血流成河”。 那个逃兵这么形容北国的十五万铁骑。 我出府买药的途中遇到了交谈的民众,人们窃窃私语着,闻说南朝皇帝发了很大的火,并且任命定北王爷为元帅,北上阻敌,一旬点兵准备粮草,以最快的速度遏制盛城南下的势头。 走进药铺的时候,老板和伙计也坐在一起聊天,话里话外都说得是这次北国发难,我无意与他们攀谈,但我要的药在后院仓库,在伙计去拿药的间隙里,老板叼着鼻烟壶在我身边坐下,感叹了一声。 “小哥,你知道这次的事情和谁有关吗?” 和谁? 南北首都的公侯贵族,远离庙堂的江湖人士都知道北国沈月霆这个人物,他的弟弟早年和亲南朝,他找了弟弟很多年,南朝从不正面给出答案,就在我到访沈府后的一个月里,南朝皇帝和定北王府都收到了信。 多年来这样的信络绎不绝,但却是最后一封。信里的沈月霆匆匆赶回家却已经不见了我的踪影,他措辞恳切地表达了沈府招待不周的歉意,并且在信件再一次放下身段。 “…弟若有错,为兄当之。贵国仁德,穆王英勇,不与小儿争端。” 这封信与之前的无数封一样石沉大海,沈月霆最后的希望破灭,他向北国圣上自请边关,来到了边境盛城。 在一个安静的初春晌午,饱含着恨意和怒火的沈月霆不知被什么触怒,抑或是长久等待无果的忍无可忍,他召集兵马,挥兵南下,剑指首都。 “听说是早年送来和亲的那个公子,”老板挤了挤眼睛,压低声音,“犯边的那个将军——就是他的哥哥。” 消息准确,确实是这样。 我转头接过伙计递过来的草药,略翻一翻后收了起来,出门前我听见老板还在聊,说陛下生了很大的气,专程在宫中设宴,把那个小公子从王府请了过去。 我停下了脚步。 “什么时候的事?” “昨日啊,昨日晚间的事,”老板见我有兴趣,凑上来继续说,向着皇宫的方向拱手,“听说陛下怒气未消,中午又设一午宴。” 现在已经是未时,还有两个时辰不到就要日落了。 这段时间我一直避免听见他的消息,沈月霆犯边以来我深居简出,穆淮身处京畿点兵,府里安静,无人扰我,我从来没想过去找他。 “听说盛城城主是为了弟弟大动干戈后,陛下怒极而笑,”老板说书般啧啧慨叹,“听人说是安排了那公子上殿,与兽斗。” 我几乎遏制不住心底的颤抖,只能无意义地重复:“与兽斗?” 老板点头:“陛下亲言,北国贵子又如何,不过——与兽斗尔。” 中年男人特有的醇厚嗓音中夹着尖细的讥笑,是故意捏紧的嘲讽语调。这一刻仿佛所有南朝人都团结起来,他们不觉得欺辱一个孩子有什么错,从南北两国百年前的争斗开始,被送来的人最好的下场就是死亡。 我于避世的医仙谷长大,又于江湖中飘摇多年,根本无法理解这种群体性的恶意,仿佛只要陛下这么做,王爷这么做,大家都这么做,那么对一个孩子的残忍就不是残忍,沈春台不再是他自己,而是百年来南北国血海深仇的化身,世代残杀下两国难以抹除的相互敌视的化身。 抵达宫门时已经过去了快半个时辰,守卫在看见定北王府的令牌后退下,我顺利地进了宫,凭着宫人的描述向着琼花宫掠去。 我没找到他,殿里昏暗空荡,中午的残羹冷炙已经被打扫干净,此刻偌大的殿里空无一人,高耸的宫殿垂下无数榴花形状的宫灯,上面已经更换了崭新的蜡烛,大殿中央,一个几乎占据了半个大殿的铁笼子静静站在那里。 我寻遍了琼花宫的每一个角落都没有找到他,琼花宫是宴会宫,午后根本没人,我找不到他,只能来到宫道持王府令打听。 宫人们不认识他,但有一个宫女想了想,告诉我一半宴会所用都在内宫西北角,距离琼花宫不远的西储所里,我要是愿意可以去那里找一找。 他是人,怎么会和灯台碗碟身处一地呢。 但我还是按照宫女指的方向摸了过去,南朝人对北国的恨意已经到了足以蒙蔽双眼,丧失德行的地步,我不得不去一趟。 果然,我在那里找到了他,和桌椅杯碟,狮兽猫狸在一起,被单独的笼子关着。 他是什么危险人物吗,是学了恒山派的剑法还是移花宫的幻术,要用这么粗的笼子将他单独关起来。 抑或是为了让 他保持和狮兽待遇一致,故意羞辱。 我走过去的时候他坐在笼子中央,他的后方于左右都是关着宫廷御兽的铁笼,他抱着膝盖坐在笼子中央,呆呆地目视前方。
56 首页 上一页 32 33 34 35 36 3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