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霆,带弟弟回来。” 一阵冰冷的风从背后吹过来,吹干沈月霆后背的汗水和满肩的霜露,冷风混着暖阳,刺眼的晨曦让沈月霆睁不开眼,他只能深深地拜下去,听着门板吱呀一声合上,袖袍被风吹起,灌了沈月霆满身的冷风,偏偏日头又暖得惊人,沈月霆只觉得自己通体生寒,心口却在狂跳,掌心滚烫,贴着青石地面,洇出斑驳的水光。 之后的事就像走马灯一般,沈月霆坐在弟弟从前的房里,回忆着自己多年来的行径。看中那个母妃身死,无势受辱的小皇子,结党言官捧杀太子,逼宫老皇帝,送新皇登基,领兵平定东安王叛乱,收复北方十六岛,诛杀异己,将朝廷一步一步变成自己的领地。 这些事情看起来很难,但沈月霆做起来却似有如神助,他仿佛生来就该进入权力场,但因为过于幸福安定的家庭让他直到十九岁才觉醒,打死周世荣的时候沈月霆袖手站在一边,他看着金龙殿前砖缝里擦不掉的血迹,闭眼又睁开,金龙殿前的阳光太过刺眼,沈月霆感觉太阳穴在一下一下鼓动,满心都是难以按捺的暴戾。 沈月霆至今还在后悔那天送沈靖上车时太过匆忙,那天早晨宫人没给他吃早饭,沈靖自己捻了块糕还被拿走,沈月霆无数次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就想,那天上车时,怎么就没给沈靖带些吃食上车呢。 收拾好东西后,沈月霆去给父亲母亲磕头,父亲依旧闭门不见,母亲坐在堂前,含泪摸了摸沈月霆的头,多年来沈府剧变,沈母被赏了一等夫人,但她并不多开心,沈月霆最后去了家族墓地,去姨娘的墓前站了一炷香。 他想说点什么,例如我会将靖弟好好的带回来,但沈月霆什么也没说,他只是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盛城比他想象中还要混乱,人民生活难以坚持,军官不识地图,官府搜刮民膏,沈月霆花了一年的时间修建城墙,杀剿马匪,建立军功赏罚制,鼓励盛城民众开垦,即使大漠的土地荒芜盐碱,但慢慢养,盛城的庄稼还是肉眼可见地有了苗头。 沈月霆修缮了原有的城主府,建立了精锐的斥候营,一批又一批地往外派人,这里是北国南朝交界的敏感位置,距离当年和亲队伍被发现的位置不过三百里。 他做好了准备,找到沈靖,或者带回弟弟的身体,他决不可能空手回京。 就在这时,手下告诉他,找到了一名南朝定北王府的暗卫,沈月霆多年来听见定北王三个字便下意识皱眉,看见堂下那个高大的身影只觉得厌恶,就在那影卫被拉下去的前一刻,沈月霆在他的随身物品里看见了沈靖的项圈。 就像是脑子里的一根弦被挑断,沈月霆有一瞬间无法思考,他处死这名影卫是因为他知道穆淮御下极严,想从影卫嘴里撬出东西简直是天方夜谭,但当沈月霆看见这名影卫看向他的视线时,他隐隐地意识到,他距离找到弟弟,不远了。 从那名影卫的嘴里,沈月霆得知了沈靖多年来的生活,他设想过幼弟可能不那么好的情境,但曾经恳切求亲的穆淮如此下手虐待,让沈月霆眼前一阵一阵恍惚。 在那名浓眉长眸的暗卫眼中,沈月霆清楚地窥见了一丝悲伤的情意。 穆淮的暗卫每个都不是简单的角色,沈月霆知道这名排名第七的影卫的过往,他曾经率领手下的突击营和斥侯营给过北国边境军最惨痛也最猝不及防的痛击,初七是穆淮最有力的一把刀,此刻这把刀就站在自己的身边,向他求一株双生莲。 对于世人和草药贩子而言,双生莲是不可得的罕物,但于沈月霆而言,这只不过是城主府偌大库房里不值一提的阿物。 初七告诉他,沈靖被采体,现在已经没了嗓舌,如今来漠西找双生莲,就是为了下一步的采体,在沈月霆下意识拒绝前,初七淡淡地往下说,他说他的主人看不见双生莲,沈春台恐怕活不到采体那天。 沈月霆很厌恶[春台]这个字,沈靖出门时还没到取字的年龄,宫里的人逼着父亲给字,父亲咬着牙在婚书上写下这两个字,从没人叫过他的弟弟沈春台这个名字,沈月霆听见这个名字只觉作呕。 “您可以出兵,也可以向我的主子下战书,”在沈月霆饱含怒意的质问下,那名影卫只是平静地抬眼,声线沙哑,“但请您不要拿他的命开玩笑。” 沈月霆只觉得可笑,一个小小的影卫,一名手上堆积着无数人命的刽子手,竟敢也说出攸关人命的话来。 他凭什么,就凭他眼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暗情愫,和那个称之为念想的项圈吗。 他捧在手心藏在心底的弟弟被虐待多年,如今当作采体取嗓取眼,沈月霆想起初七的描述,满脑子都是沈靖出门前白生生的脸。 初七说他的弟弟现在很瘦,个子长了些,却比出门时更轻,头发眉毛乃至于睫毛都枯黄褪色,嘴唇常年发青,右手少两个指甲,左手掌心的贯穿伤在其出门时都还无人医治。 沈月霆记得那天他把沈靖抱上马车,沈靖不安地捏着他的衣摆,身边围着送亲的宫人,沈靖掀开盖头的一角,轻声问道。 “哥哥,我们这是去哪儿?” 他亲手把他的弟弟送进了地狱。
第28章 信鸽 在得知沈春台的现状后,沈月霆沉默地坐了很久,期间有人来回报政务都被他的随从挥退,沈月霆一直看着项圈发呆,长久以来我都认为沈春台是被父兄主动献出以换取爵禄,但现在看来并不太准确。 就在我看向他的时候,沈月霆抬起了头,我看见他的眼里还残留着褪不去的悲伤,但与我对视的那一刻,沈月霆上位者的气势下意识浮现在他的周身,顿了顿,沈月霆合眼又睁开,我听见他疲惫的声音。 “和我讲一讲,你和我弟弟的故事。” 我前面说过,沈月霆是很敏锐的,他那双权臣特有的眸子时刻显示出鹰嘶虎环的冰冷,与我的世袭王爵的主人不同,沈月霆气质不显从容,凶狠居多,我不知道他是如何看出我与沈春台的关系,但他的语气平静,根本就是一个陈述句。 在这金碧煊赫的城主内室里,沈月霆像是褪去了多年来锋利的外壳,我几乎能听出他语气中的示弱,这时候的他不是什么平南候,也不是什么权倾朝野的左相,只是一个心挂幼弟而不得的兄长。 我其实并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与他的故事。 …仔细说来,我与他并没有什么故事。 “元熙十八年的时候,你们将他送了过来,”我清楚地看见了沈月霆的眼底浮起的受伤,我感觉头脑很乱,我不擅长与人交流,此刻也只能想起什么说什么,“一直到主人班师回朝,将他也带回京城,我与他都没有过交流。” 说到这里我才惊觉,沈春台和亲多年,但我们第一次交流还是在那天,我梦见他在北国平安长大的样子后惊醒,正巧遇上带他来排屋清洗的哑奴,哑奴去拿换洗衣物,拜托我看着他。 我问他为什么摇头,他听见乡音,惊喜无措地在水桶里扑腾,过了好久才用嘴型和微弱的气声说,不疼。 我在大梁上看了他那么多年,但距离我们第一次对话,竟然才半年不到。 沈月霆安静地等我继续说,我突然觉得口干舌燥,在这凉爽阴暗的内室里,肩膀地伤疤甚至隐隐烧痛起来,面对沈月霆质询的视线,短暂的沉默后,我抬起头。 “从见到他第一眼开始,我就喜欢他。” 我听见沈月霆握着项圈的手磕到桌上,发出重重的一声响,沈月霆第一时间翻看着项圈有无破损,而后才空出功夫看我,沈月霆满眼都写着惊愕。 “你…”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还是咽了下去,那双和沈春台格外相似的眉眼紧紧皱着,“继续。” “他的身体一直不好,我不想他被采体,三十那天晚上我带他出逃,没能成功,我受令前来寻找采体所需的药引。” 中间的事情我不太清楚该怎么陈述,所以干脆跳了过去,沈月霆放在桌上的手一点点握紧,几个呼吸后,沈月霆抬眼。 “所以你向我讨药,是为了给沈靖采体?” 我知道沈月霆的意思,没有兄长会为他人采体自家弟弟提供帮助,我本没有想到会在盛城遇见沈春台时刻不忘的哥哥,我不如初三聪明,此刻也只能实话实说。 “主子给我四个月的时间,我不能拿药回去,他活不下来的。” “你拿回去了他也活不下来!” 沈月霆的声音明显蕴含着怒意,他站了起来,大步走到我的身前,居高临下地泠泠看我:“你说你喜欢他,说说看你的计划。” “…还是说你根本不打算救他,打算乖乖回去做你的暗卫?” 中间那个停顿,沈月霆很明显犹豫了一下,我想他也许想说我是王府的走狗,他觉得这话冒犯所以收回,但他不知道的是,多年来我被无数人以各种濒死前的怒骂叫过这个称谓,我对此没什么感觉。 无论是从前的我还是现在的我,都无所谓。 “无论用什么办法,我都会救他,”我抬头与沈月霆对视,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沈月霆握起茶盏砸了过去,随着杯子碎裂的声音想起,屋里屋外彻底安静了下去,“也许我比您想的更有能力一些。” 沈月霆在几个呼吸后坐了下去,他抬头凝视着我方才所指给他的那块地方,我看见他握着项圈的手在一点点颤抖着,又过了一段时间,像是下了什么决心,沈月霆将桌上盛着我所带之物的托盘缓缓推给我。 “南朝的影卫,我会给你一只信鸽,如果有需要帮助的地方,你随时可以写信求助盛城。” “我有周边五万兵马的调控权,如果穆淮突然向他发难,务必告诉我,哪怕尽北国之力,我都会让穆淮付出代价。” “我的弟弟喜欢你,不要辜负他。” 我听见沈月霆的低语,说到最后,他将一直紧握的项圈轻轻放到桌上,手指抵着金莲蓬,伴随着沈月霆不舍的视线,那个项圈也被一点点推向我的方向。 “带他回来,盛城永远向你们敞开大门。” 我感受到了沈月霆深沉的悲痛,他深知南朝的兵力与布局,即使他多年来训兵秣马不休,北国铁骑旌旗蔽日,但他的弟弟远在南朝首都,沈月霆领兵南下,必然是我的主人带兵反击,在那种情势下,他的幼弟情况只会更加糟糕。 沈月霆唤来随从,我被剥下的软甲和暗器被一一复原,在盛城沉寂的内室里,沈月霆放下身段,亲手为我系上护袖。 “我会救他出来。” 我接过沈月霆递过来的弯刀,翻看后拎起,将桌上剩下的零碎东西一件件放进怀里,最后拿起项圈,再次收拾进怀里的最深处。 沈月霆还送了我一匹马,他送我至盛城西门,双生莲被装进我的包裹,沈月霆策马站在西门门侧,他的身后跟着无数盛城全副武装的守卫,我看出他眼底的犹豫,只要他想,他依旧能在这里将我诛杀,再凶悍的将领也敌不过整整一营的铁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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