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第一次出现幻觉,告诉我他见到了哥哥,但是哥哥只是冲他笑,不说话也不动。 说这话的时候他双眼放空,嘴唇翘起小小的弧度,眼底甚至有了些孩子般的兴奋,被我戳穿的时候他不停地缩起身体,难堪地不看我,躲避我的视线,他甚至哭不出来,被我强行握住肩膀对视时,眼底只有无边的迷茫和痛苦。 一直到今天,他还是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他被我带出府,被我抱着在山里躲藏又被抓出,目睹我受重刑,精神崩溃幻觉加深,紧接着被采体,就连采体后,主子都没有给他一个病人该有的待遇。 就连我离开王府的最后一眼,我记忆中最深刻的依旧是他高高肿起的青紫脚背,通红的脚底和脚踝,他打结成团的头发,结满血疤的衣领和在寒风中轻轻晃动的身体。 沈月霆,我该怎么向你描述这些画面,你觉得我朝卑劣,我朝记仇,我朝接受你的幼弟却又藏匿虐待,拒不还人,但这是两国的仇恨,你们派人和亲却又起兵埋伏,假意示弱却又焚城骂阵,一边寻找自己的弟弟一边又派兵犯边,屠村屠镇,沈春台的现状从不是一方的结果。 “告诉我,”沈月霆已经失去了耐性,他泠泠地站在我地面前,语气低沉,饱含着上位者的威严和居高临下,“你的主人怎样才肯放人。” “非要我打穿你们南朝的首都,毁掉所有王城,你们才肯交人吗?” 沈春台,你看,直到如今,还是没人真正意识到,究竟如何你才能活下来。
第27章 番外(一):沈月霆 神兴四年的端午,沈月霆被封平南候,沈家位列北国开国八公之一,世袭五代的爵位到他这里早已消逝,他的父亲年近五十也只得了一个太常寺卿的虚职,直到沈月霆被重新封侯,沈家这才有了些中兴之势。 沈月霆拥有上朝不跪的殊荣,即使那小皇帝笑眯眯地派人将王侯印和宝册端给他,沈月霆也只是泠泠站在百官最前列,平静地收了下来。散朝后众官围拢过来庆贺,沈月霆简单颔首致意,直到一个言官冷哼一声路过他的身边,尖细的嗓音中透出不屑。 “卖人换爵,沈侯爷可喜可贺啊。” 沈月霆停了下来,就在金龙殿的门口,所有人都安静下来,那言官挑衅地与这位新侯爷对视,他自以为沈月霆再大胆也不敢碰他,至少不敢在大殿前对他怎么样。 但他错了,他低估了沈月霆的暴戾,也低估了那名远嫁和亲的沈府幼子在其兄长心中的分量。 当天夜晚,沈月霆被诏进宫面圣,在那海棠盛开,满宫芬芳的寝殿,小皇帝坐在床侧晃着腿,看见站在门口的沈月霆,招手让他进来,仰头看沉默的沈月霆,语气轻松地假意埋怨。 “沈卿,周世荣是讨厌,但你派人将他在金龙殿前当庭打死,朕好难与外面那些言官交代啊。” 沈月霆淡淡开口:“臣自知有罪,陛下为难,臣愿自请边关以赎罪。” 嘴上说着赎罪,但他眼神冰冷,身姿挺拔,看向窗外的视线饱含着杀气,大有下一秒就把殿外跪求的言官们全杀了的意思。 “去边境啊,”小皇帝哦了一声,扯了扯寝衣的领子,歪头看向沈月霆,“有沈靖的消息了?” 沈月霆淡淡地瞥皇帝,小皇帝自知失言,顿了顿,起身走向书桌,提起笔问道:“去哪座城池也想好了么?” “盛城,”沈月霆站在小皇帝身后,微微附身,掌心覆盖上皇帝握笔的手,操纵着皇帝的手将那诏令略作修改,“臣为知州便已足够,城主之位…您留着封给别人罢。” 拒绝了皇帝的挽留,沈月霆在午夜时分乘轿离宫,路过勤政殿大门时,沈月霆看见了门口跪着的言官们,他们在为周世荣鸣不平,明早便会有一道罢免左相,贬黜盛城的诏令来堵他们的嘴,皇帝不再为难,言官们继续占领朝廷的舆论场,皆大欢喜的事。 沈月霆看着月光下泛着光的宫道,光滑的石面被月光照得如流水般,他想起多年前自己也曾在这里跪了一整夜,为了求老皇帝收回成命,他的父亲因为体力不支被抬了回去,他继续跪求,一直到第二天的凌晨,老皇帝的随侍太监捧着一道黄卷出来,皮笑肉不笑地扶他。 “这是喜事,大公子请回吧。” 喜事。 沈月霆至今想起那太监暗含讥讽的语调依旧觉得难堪,那一年他刚刚中了探花,入了翰林院,所有人都夸他是不世之才,前途无量,但他没能留住弟弟,他被龙贲卫半扶半拽起身,带着和亲的诏令被赶出了宫。 沈月霆回府的时候天还没亮,府里一片死寂,自从弟弟出门后,父亲大病一场后辞官修养至今,姨娘思儿成疾,于半年前病逝,现在家里只剩主母管家,从前家里总是热热闹闹,什么节日都乐得庆祝,但如今,即使是过年,父亲也并不出面,团圆桌上只有沈母与沈月霆沉默地吃饭。 民间的秀才们总喜欢杜撰大家族的后院争斗,写女人们为了孩子你争我斗,但这些沈府从来没有发生过,他们的父亲终其一生只有一妻一妾,姨娘身体不好时,小公子就睡在主院,无论是主母的院子还是大公子的主屋,都有小公子的一间房。 他们的父亲以保不住幼子为耻,多年来深居简出,沈月霆每年初一去请安,父亲只简单地露面,说几句父亲教子的客套话便回屋,紧闭房门,早已失去王爵地位的沈家却被套上宗室的帽子,被皇室强行带走一个孩子,司礼监甚至在毫无预告的情况下来到沈府,当着全府人的面重新撰写族谱,将沈靖的名字生生抹掉。 那天沈月霆看着父亲跪在最前面的身影,萧瑟中带着凄凉。父亲教子甚严,即使爱极了幼子,平日里也总是板起面孔,沈月霆想起沈靖出门前的最后一个生日,父亲临时有事外出,与同门去京畿狩猎,父亲此刻看着被大火吞噬的旧族谱,会不会也在后悔为什么没能陪弟弟过那一个生日。 南朝的人会给弟弟过生日吗,会不会给沈靖煮一碗长寿面,祝这个漂亮纯善的孩子长命百岁,健健康康。 不会的。 沈月霆扶着轿沿下轿,他走过自己的院子,走向一个连灯都没有点的院落,挥退左右,缓步走了进去。 沈月霆在门口站定,看着院子里那棵树上已经变脆发黑的秋千,树下的圆桌和躺椅,顿了顿,抬脚走进屋子里,屋里的灯台上就连蜡烛都没有点,自从弟弟出门,姨娘病逝后,这里就再没有了人气。 宫里的旨意来得很急,第一天降下圣旨,第三天就来接人,那三天沈月霆一刻都没有合眼,他就站在这个位置,看宫人们紧锣密鼓地安排着大红色的装饰,那时候沈靖就站在他的身边,牵着他的手,仰头看他,嘿嘿地笑。 “哥哥,他们是来做什么的?” 沈月霆那时候感受后心像被重重击了一拳,他低头看着弟弟的笑脸,什么都说不出来,一下又一下咽着口水,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蹲下来,握住沈靖的双臂,抬手揉了揉沈靖柔软的额发,抬头与懵懂的幼弟对视。 “到了那边后…要听话。” 沈靖没听懂,但还是乖乖地点头,他是很讨喜的,看着忙里忙外的宫人们,即使还是没人告诉他这些人到底是来做什么,他还是去厨房端了薄荷果子,四处散,最后自己捻了好几个往主院跑。 沈靖溜溜达达跑进来的时候,沈月霆正坐在主屋里,他的母亲把姨娘搂在怀里,面对姨娘声泪俱下的请求,大夫人也跟着落泪,握着姨娘的肩头,让她今后就当没生过这个孩子。 说到这里的时候,大夫人自己都难以抑制地哽咽,院外守着宫里的人,他们嘱咐说这是喜事,夫人们再舍不得也不要有哭声。 第二天出门的时候,司礼监的人告诉沈月霆,有一个时辰的时间是长兄训话,沈月霆迈进满目大红的屋子时,看见五六个宫人围着沈靖,他的弟弟大清早被拖起来梳妆,此刻困得不行,却还是扁着嘴坐在床边随便摆弄,拿了一块糕欲吃又被教养嬷嬷抢下,漂亮的眼睛里写满了失落。 像是听见了长兄的脚步,沈靖抬头看向门口,短暂的愣怔后,这个漂亮的孩子扬起笑脸,冲着哥哥张开了双臂。 在最后共处的时间里,宫人们都退出屋外,沈月霆把弟弟抱在怀里,在床边整整坐了一个时辰。 沈靖感受到了兄长的压抑,他缩在沈月霆的怀里,即使他看不见长兄的表情,但还是学着母亲哄自己的样子拍拍沈月霆的肩膀,在摸上沈月霆的脸时,沈靖轻轻地出声,把自己温热的脸贴上沈月霆的胸口。 “哥哥不哭,靖儿以后听话。” 沈月霆对幼弟最后的记忆停留在那个锣鼓喧天的中午,他抱着沈靖走向马车,亲手把弟弟送上车,车里跪坐着宫人,立刻将人接过去,沈靖不解地掀开盖头的一角看过去,却只看见兄长的背影。 沈月霆那时候还不是一个擅长告别的人,他不敢看弟弟的视线,仓促又慌乱地匆匆走回父亲身边,他回望马车的最后一眼里混着很多东西,宫人们撒着钱,很多人蹲着捡拾,漫天的礼花散开,白日烟火震耳欲聋,前后十八辆的陪嫁紧跟着启程,作为家人,沈府的人甚至没有资格送嫁,只能站在门口目睹马车远走。 他还记得沈靖攥住他衣角的手,他的弟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登车的前一刻他还将这当作游戏,沈靖掀开马车的帘子看向家门口的最后一眼里写满了不安和惊愕,他似乎想说什么,身后却伸出好几只手抓住他的肩膀,街道上的风吹起他的额发,露出沈靖稚嫩漂亮的眉眼,下一秒,帘子被放了下去。 从那时起,沈月霆再没见过自己的弟弟,就连消息都没有。 听闻朝廷在边境伏兵,重击那之前才亲亲热热结了亲的南朝王爷时,姨娘重病不起,父亲整日在外打听消息,母亲守在姨娘床前落泪,沈月霆之前还想,自己的弟弟那么讨喜,生的又好看,听说南朝的穆淮也是初次挂帅的少年将军,也许事情并没有那么糟糕,也许第二年就会看到省亲的弟弟。 朝廷的卑劣行经彻底击碎了沈月霆的幻想,宫里来人告诉他的父亲,和亲的公子已经没了,整只送亲队伍都被寡义廉耻的南朝军队屠杀殆尽了。 可是边境传来消息是根本没有找到沈靖的身体,明明是北国先行偷袭焚城,怪不得不愿派出真正的皇室子女,怪不得即使南朝定北王多次恳切地请求先行迎亲,北国却都死死不肯松口,坚持送亲。 原来…原来。 在宫里送来沈靖的牌位那天起,父亲就开始闭门不出,谁都敲不开,沈月霆在父亲的院外跪了两天三夜,终于第三天的凌晨,父亲打开了门,沈月霆的印象中父亲从来都是淡然文雅的模样,在那个阳光稀薄的凌晨,沈月霆抬着头,他看见父亲通红的眼底和下巴的青色胡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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