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阳洋洋洒洒落下来,一阵风呼啸着卷进水牢,不同于地下腥臭稀少的空气,这风里甚至夹杂着一丝凛冽的梅香,我看见他仿佛大梦初醒,惶然地抬头看我。 “初七,”他紧紧地蹙着眉头,声音和嘴唇一起发抖,“…我们去哪儿?” 他看出了我的异常,期待又惶惑,我曾将他亲手送回主院,在第三天他被主子像垃圾般扔进了水牢,那双琥珀般粼粼的眼睛凝视着我,他好像醒了过来。 我抱着他站在水牢门口,左手抱着他的后背,右手握住弯刀,微微低头,用额头抵住他的额角。 “送你回家。” 他握住我手臂的手指突然松开了,仰着脸愣愣地看着我,多年来他日夜思乡,梦里都想要离开这个魔窟,但当他真的听见我说送他回家时,他又好像呆住了,仿佛一个孩子突然得到了一份不属于自己的财宝,开心中夹杂着无措。 时间很紧,我抱着他向后门掠去,就在这时,我感觉他从刚才一直紧绷的身体松了下来,他一点点将脸贴上我的胸膛。 在呼啸的风声中,我听见他轻轻的声音。 “我们一起走。” 这话像是问话,又像是要求,想一想,更像是阐述现状。 他话音刚落的时候我已经到了南苑最边缘,无人看守的角落,我跳上南苑角落的墙,抱着他站在墙上,这墙并不高,但视野很好,隔着两条街就是京城最热闹的集市。 我以为他会迫不及待地看久违的世间,但当我低下头时,却直直撞进了他的眸子,他安静地看着我,从刚才到现在。 就像是后心被击中,我满腔满腹想说的话一刻都说不出来,我想说我们逃出来了,你不用做采体了,我给你买云朵似的软糕,给你买最甜的糖,我去求最好的先生治你的脚,乖乖,不要怕了。 可当我和他对视,看着他的眸子时,我的嘴张开又合上,多年来我终于直视了内心,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我混沌在王府里的灵魂瞬间回到人间。 在王府的高墙上,我吹着今年最冷也最热烈的风,风里夹杂着青草香气,混着鞭炮的气息,我再一次把头埋进他的肩窝,我感觉他在发抖,我摸着他后脑杂乱干枯的头发,想要喟叹,又不知从何说起。 几个呼吸后,我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我们一起走。”
第20章 蒙上眼睛 今夜的风里混着鞭炮和对联的气息,太阳即将落下,我听见密林那边的村庄里人们准备团圆饭的欢声笑语。 我抱着他在林子里疾驰,风呼啸着掠过耳边,刮过眼睑时像刀割般疼,我短暂地停下,脱下外袍给他披上,他缩在我的怀里,笨拙地给自己的系腰带,七七八八地缠好后便用力把脸地贴上我的胸口,一声也不吭,安静得像一只初生的小羊羔,他的手摁在我的衣襟处,微凉。 一种奇异的安全感从心底升起,我向下瞥了一眼,却只看见他低低埋着的头顶。 我看着前方深邃黑暗的林子,京畿还是一片晚霞景色,这密林里却已如沼泽般不见底,我摸了摸怀里用油纸包住的项圈和糖块,昨天我拿一把短匕去当铺换了钱,去那个店铺买了麦芽糖,临走时匆忙,一整个包裹就只带了几样东西,糖块也被我塞进怀里。 此番路途久远,多少带点能哄他高兴的东西。 想到这里时我便愈发无力,我对他的了解大都来自沈梅枝的口述,他从前的爱好、喜欢的吃食或生活习惯我不得而知,想买些东西哄他,在街上转了一炷香也只买了一包糖回来。 我还留着些钱,漠西虽不如京城热闹,但想要什么也都有,到时候让他自己挑罢。 我知道出逃之路是很坎坷的,乃至于艰辛,我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当我看见那辆原本用来接应的乌油马车几乎被撕成碎片,七零八落地散在林子里时,我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没有任何犹豫,我抱紧他转身就跑,初二报信至今不过一个时辰,此处距离京畿颇远,除非是有人提前埋伏。 我感觉心口快速地跳动起来,此前我设想过假若接应失败又该如何,我的背包里呆了水和干粮,实在不行便藏起来,京畿三十二座山脉连绵,躲过这一阵子或许能逃出去。 这一切,在我发现自己被初三跟踪后全部失效,密林里潮湿黑暗,坚硬的灌木齐腰高,用刀劈砍必定出声暴露,我再次停下脱衣服,只给自己留一件内衫,披挂罩住他的头脸,短打裹紧他的腿和脚,行动间他惶然地看向我,我用力揉了揉他的头顶,告诉他别怕。 不能用刀劈砍出一条路就只能生生走过去,做这些时我的心底没什么想法,仿佛这是我下意识设想了无数次的行为,我想护住他,无论是什么,都有我挡在前面,他吃的苦已经够多了。 将他整个用衣服裹住后,我抱着他向着密林深处走去,那里的树木环抱,更加深邃,我一手托着他,让他趴在我的肩膀上,一手拎着刀,深一脚浅一脚在林子里快速前行,我有着敏锐的五感,在这林子里却也只能看清大概,我凭着本能躲避那些横枝纵叶,短短一盏茶不到,手背和侧脸已经多了好几道伤口。 他有些不安,欲抬头看我却又被我摁回去,我能感受他贴着我肩窝的睫毛在颤抖,他很害怕,但还是竭尽所能地不出声,温热的呼吸在我的喉结处散开。 这座山背阴面有一座悬崖,悬崖不算太高,下面都是柔软高耸的树,也有山窟,我有把握能从那里跳下去而生还,这些年来多次被逼到绝路让我明白了什么叫置死地而后生。 我收起刀,环住他腰背的手上移揽住肩膀,另一只手则蒙住他的眼睛,前方半里的地方就是悬崖,他乖顺地被我捂住眼睛,只抬起手捏着我的衣袖。 “过一会儿自己捂住耳朵,无论怎么样都不要睁眼。” 我低声交代,松开手,他已经用力地闭起了眼睛,额发落在他的鼻尖,他抿着嘴唇,手抓着我的衣袖。 怎么能这么听话,我说什么就赶紧照做,我的外袍套在他身上足足大了一圈,此刻他捂着耳朵,衣袖直直落到手肘,露出他嶙峋细瘦的腕骨,和手背手指上深浅不一的淤青。 我觉得心底好像有一团火在烧,只得抬起头来继续前行,前方就是那处小小的悬崖,我看见了有什么光透过层叠的树枝,落到我的脚下。 我以为是团圆夜的月光,但直到我抱着他站在悬崖边,我才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王府骑兵在山脚下燃起的火把,冲天的火光连成片照亮整片夜空,我甚至觉得月亮都渐渐隐去,躲避锋芒。 我几乎能听见桐油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响声,悬崖下,我设想的逃跑路线上,立满了定北王府的府兵,为首的高马上坐着一个披着锗色大氅的身影,这身影刻在我的骨血里,我的主子,定北王。 王爷的身后跟着六匹吐着鼻息躁动不安的黑马,那是我的同僚们,在京城时暗卫鲜少现身,上一次他们这么齐备地策马跟在主子的身后,还是六年前在边境时。 不同的是,那时候我作为斥候首领,就跟在主子身后半步,而此刻我抱着主子的人,隐匿在暗处。 熊熊的火光冲天而起,仿佛红龙般吞噬着冬日里冰冷的空气,一阵带着热气的北风席卷而上,我甚至觉得眼睑被灼伤。 这时候我听见他轻轻的声音,他也感受到了冬日里不正常的暖意,他依旧听话地闭着眼,只是仰起脸,轻声问我:“初七,那是什么?” “附近的人家…在放鞭炮。”我编了个拙劣且干涩的谎言,他却信了,咧着嘴笑起来,他依旧闭着眼睛捂着耳朵,清秀的眉眼写满了欣喜,在火光的映射下,我看见他抿了抿唇,细声细气地问我。 “我能看看吗?” “已经结束了,”我低头看着他肿起的眉骨和青紫的嘴角,一阵又一阵窒息感涌上心头,“以后带你看。” 他愣了一下,咧着的嘴角也短暂地收起,但很快他再次抿着嘴笑起来,把脸贴上我的心口。 “我都没听见声音呢。”他的声音又轻又慢,长久的拘禁让他几近失去说话的能力,直到今天,说话还是断断续续又沙哑缓慢。 又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他带着笑意的低语。 “…可真亮啊。” 我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只能带着他闷头在密林里疾驰,山下走不通,接应的车辆被毁,我只能强行下山,或者找出一条新路。 重新变得冰冷的北风狂叫着掠过我的耳边,我带着他站上一棵松木,山脚下是成片的火把,南面、北面都有脚步和人影缓慢包围过来,只剩下两个方向。 这样的战术我再熟悉不过,逼着猎物选择那些无人的方向,究竟有无人埋伏,主动权根本不在我的手上。 东和西,截然相反的两个方向。 抑或是赌一把,直闯南北,赌我的同僚们都埋伏在东西的林子里,南北包围过来的人影都只是圈兽之法,都是些乌合之众。 我赌得起,大不了将命交出去,但他赌不起。 怀里的人依旧安安静静的,他曲着手臂捂耳朵,全然听不见厉鬼般嘶吼的北风和逐渐靠近的脚步人声。 没有思考的时候,我提着刀向北方掠去,我只能赌这是主子和队长的迷惑之计,看似有四个方向,但走向哪里都是死局,不如交给天命。 昏暗阴沉的密林里,我沉默着提刀站定,就在方才我听见了一个脚步,但倏忽间,那声音就消失了。 下一秒,一柄剑从我的斜后方刺破来,划破虚空,唤出尖锐的剑啸,那是队长的起手式,从前队长手把手教我用剑,但自从我发觉队长的剑术在我看来易懂好学后,我便改了右手刀,我并不想在这混沌的王府里与什么人争什么东西。 剑尖直直撞进刀面的血槽里,炸出金色的火光,刺耳的兵器碰撞声吓到了他,我更加用力地抱住他,向后退去。 队长这一剑角度刁钻且用了力气,我被剑气击退,倒退十步之余后直直撞上背后的松木,我觉得一股血从后心涌上喉头,腥甜的液体在嘴里漫延开,我拎起刀重新站定,风渐渐平息,我听见了自己艰难的喘息。 松针掉落,发出细小的细簌声,我感觉他用力地抓住了我的衣襟,也许是什么幻觉,我好像听见了他低低的呜咽。 “受谁指使?”队长的剑身在月光下折射出明亮的白光,锋利的剑尖冲着地面,北风再次呼啸着卷起,密林里灌木倾斜,树枝摇动,但那柄剑被队长握在手里,静止般一动不动。 一个呼吸后,我看见队长的身影缓步向我走来,在五步处,队长再次停下。 “…有人威胁?” 我知道,这是队长最后的怜悯,只要我说有人威逼,随便拎出一个主子的政敌,把他交回去,队长都会保下我,至少不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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