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讨厌炼骨宗。 我极少去讨厌什么东西,至多是看不上眼,讨厌这两个字,总意味着我要做出某些事情,才能合衬这种感觉。 譬如我赶至西域时,站在漫无边际的黄沙之上,我就这么发觉——我讨厌炼骨宗。 若说以往炼骨宗做任何事于我而言都不算什么。 那这之后炼骨宗做的任何事,就开始和我有了关系。 我讨厌炼骨宗威胁我。 说野心,炼骨宗从上至下都有野心,他们妄想入主中原,取而代之,大抵还想着要让皇帝也付出些不小的代价。 莫说他们无兵无卒,哪怕就是如此,他们也有敢与朝廷一较高低的觉悟。 可这并不能让我欣赏他们,亦或支持他们。 ——在这桩事未曾发生之前,我或许还能施舍一两个眼神。 但正所谓一步错、步步错。人生如是一盘棋局,落子无悔,炼骨宗选择了这样一条路,于是我势必会走到另一条路上。 实际上,若如今的魔教教主未曾响应三长老的威胁,我或许还会给炼骨宗一点儿机会。 可惜人不遂我愿。 三长老说是自作主张地掳走了关容翎也好,转头来又威胁我加入炼骨宗也罢。 现如今的炼骨宗宗主、魔教教主,他倒觉得这未尝不是个好办法。 是以在见到我的第一眼时,他先是感叹我无愧当年在美人帖上有着一席之地。 而后便邀我加入炼骨宗。 最大的筹码,莫过于关容翎所中的蛊毒,那三长老颇有希望解开。 想得很好。 可我领不了这种情。 我讨厌别人威胁我,更讨厌别人拿我在乎的东西来威胁我。 莫说关容翎是我的一条好狗,哪怕他只是我一个微不足道的下属,我亦不能忍受他被做成筏子,以此来威胁我。 谈要挟,炼骨宗做得委实不错。 他们只需用一种天下无二的奇蛊奇毒,就能将关容翎的性命捏在手中。 我不能对他们说杀就杀。 和单古艾不同。我再厌烦这里的人,亦要为解蛊的事稍作忍耐。 可我并不知道我能忍多久。 贰、 是以在第二日天晴之时,我与关容翎站在檐下,眺望漫漫黄沙之上的行商队伍,我便问他:“关容翎,如果到了最紧要的时候,我需得放弃你的命,你愿不愿意?” 我从前要他上刀山、下火海,想是想过,却未曾做得。 我这么问他,未必然真的要个答案。 因而真到了那个时刻,我忍无可忍之际,没什么是我抛不下的。 正如从前的我。 正如抛下秦横波的我。 叁、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世人所谓的“固守”,不过是因为利益还不足以让其动摇。 肆、 我将这个问题递到关容翎耳边,只想要个不重要的答案。 他那时就看向我,唇间衔着一点浅淡的红:“我无赴死的觉悟,”他对我说,“但如果我活着对阁主来说是种累赘,那阁主舍弃的命,再合情合理不过。” 我深深看他,笑道:“你倒是看得很开。” “这与看开与否并不相干,”关容翎说,“我没有这等觉悟,却到那种时候还能无怨无尤,唯有一个答案。” “什么答案?” “因为我爱你。” 他如是说。 伍、 我在夜空里赏一轮圆月。 洛无度曾说西域的月亮比之中原更显圆满,我曾以为这是桩假话,没想到他那么多句谎话里,难得也有几句真言。 我仍讨厌炼骨宗。 哪怕它身处西域,颇有种人杰地灵的意味。哪怕那炼骨宗主待我没什么不好,更可说是做足了谦和姿态。 整个炼骨宗从上至下,对我都算恭敬。 但也仅此而已。 我既不因此觉得开怀,更不因之便会改变我的想法。 我静默赏月,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烛火又暗了一分,我才回身,坐到床榻上。 关容翎和衣而眠,说睡着了,不如说是在装睡。 他怎么能不怪我。 我有千万个理由不应承炼骨宗的邀请,可这说到底,着实不与关容翎相干。 我应下炼骨宗的邀请便是,待解了毒,我自然可以翻脸不认。 可正如炼骨宗能威胁到我,我若是应承他们,那毒也未必能解。 做一分留两分,我知道,难道炼骨宗就不知道? 归根究底,还是单古艾当初种下的这只蛊令人烦心。 早知如此,彼时我就该直接灭了凌波宫,将那只蛊虫好好保管在我身边。 我伸手轻抚关容翎的脸颊,越想越觉得当初做了桩错事。 早知道,或许连他也不救更好。 可惜。 他偏生是条我喜爱的狗,虽无嗜血救主之功,但也还算能让我看得上眼。 现在不是要他性命的时候。 我想了想。 真要当了那时,我究竟是直接抛下他,还是比谁都先动手,直接掐死他? 这样的一条命,这样的一个人。 我屈指刮了下他的喉结。 关容翎猛地睁开眼睛:“阁主?” 我微笑俯身:“喜欢装睡,是吗?” 他便别过眼去:“属下不知该和阁主说什么话。” 我道:“求饶都不肯吗?关容翎……我很可能以后会要你的命。” 于是他就答我:“如果是阁主要我的命,到了那时,我必安心领受。” 陆、 真没意思。 他这么一说,我就舍不得要他死了。 说不清究竟是个什么心情。 一想到往后追忆从前,再也见不到这样一个人,心里难免觉得寂寞。 柒、 三长老又来为宗主做说客。 惯爱要挟我的人,几句话里,唯有两个意思。 一个是“阁主尽早加入炼骨宗”,另一个是“关容翎的蛊毒只有我能解”。 这都怪冀昭。 堂堂神医,怎么就不能妙手回春,眨眼就将关容翎的蛊毒治好。 否则我如何落到这个境地,想做些什么,还有些投鼠忌器。 这也怪关容翎。他是什么人不好,偏偏是这种人,好歹肌肤相亲过,我若说不要他就不要他,我自己都不好说服我自己。 思来想去,最该怪的人还是这三长老。 如果不是他炼制出这种毒蛊,又怎会叫它沦落到单古艾的手中,甚至于在此时此刻,竟能成为要挟我的利器。 他越是劝我,我越不愿听。 我听他侃侃而谈,那面上神情可谓是得意。得意于自己的蛊毒,更得意于我对此束手无策。 ——我也不是真的束手无策。 凭我的内力,为关容翎逼出蛊虫,应当不算什么难事。 可我一不能决断蛊虫究竟深埋于何处,更不能保证逼出蛊虫时不会另生意外。 若我救关容翎不成,反倒让他蛊毒加剧,那我宁可就是如此“束手无策”。 只这种想法,说出口更显得我在乎。 我便不说,更懒怠听三长老洋洋得意的语调——他认定我是束手无策的。 我却不是束手无策。 我只是还想要关容翎活着。 少言寡语也好,伶牙俐齿也罢,唯有活着的关容翎,才是我真正想要的关容翎。 我静默着看屋外的一片瓦檐。 我在这瞬间忽然意识到,关容翎活着,我就有了弱点。
第51章 壹、 又过了几日,我从炼骨宗宗主的口中得知了张潇的事情。 他和张奕是亲兄弟,合该骨血相连,绝不背叛。 但张潇偏有行差踏错的一回。 也就是那么一回,教他再也不能心安。 他不是真心要张奕的命,亦并非从始至终就决意要背叛自己的兄弟。他只是在行差踏错之后,又不得不选择另一条路来走。 而这条路,恰恰是损人利己,绝情绝义的路。 贰、 我对张潇与张奕之间的情仇爱恨毫无兴趣。 不过是宗主说了,我便听着。至于我心中如何做想,本不那么重要。 大抵也都是随口说说。 我迟迟没有松口答应炼骨宗的邀请。 他们想要与我联手,却也威胁我,想要宏图霸业,却也做错事。 我在炼骨宗多停了三日。 我决定做件疯狂的事情。或者该说,做一件我早就该做的事情。 ——我掳走了三长老。 叁、 同时,我还盗走了炼骨宗的不传之秘、镇派武功——春秋八意法。 肆、 不错,我思来想去,认为加入炼骨宗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要我低头难上加难。那我便不低头了。 至于三长老口口声声说自己能解这天下奇蛊,那我掳走他,威胁恐吓他为关容翎解蛊,亦是合情合理,且十分好的办法。 我趁夜色掳走了三长老,带上秘籍,更带上我的狗,就这般离开了西域。 临行前,我深觉可惜。 若这桩事时光倒流,发生在十年前的谢兰饮身上,我大概会直接要了关容翎的命。 然而往事不可追。 我这般怜惜他的性命,也不知是好是坏。 伍、 总归我成了炼骨宗的仇敌。 或者该说从我暗示关容翎杀了旬樘开始,就不曾想过要和炼骨宗如何好好合作。 我修得神功本就是为了逍遥自在,而不是想要时刻腹背受敌、三思而行。 我更想是个想到什么便做什么的人。 譬如掳走三长老。 譬如盗走炼骨宗的秘籍。 我和关容翎是不同的,他盗取凌波宫的秘籍,说到底还有些“物归原主”的意思。 而我,从小到大就是个“窃贼”。 我与秦横波曾盗取过名剑花意。 后来我们也盗取过许多东西。 炼骨宗请来我,却未曾想过我会做这种事,可想他们还不够了解我。 不了解我的人如何与我谈长久的利益? 他们连我想要什么都不懂。 陆、 讲说我要野心,我本就拥有。 炼骨宗看见的将来如何前景光明,却也都不是我想要的。 我要走的路,势必是一条绝无仅有、与众不同的路。 柒、 三长老被我掳走后很是吓了一大跳。 他双手被缚,如个蚕蛹般倒在马车里,和上次正襟危坐、洋洋得意的模样相比,他如今更像个蜷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山鸡。 我瞥他一眼,对他这等作态不甚感兴趣。 我更感兴趣的还是关容翎的表情。 他竟有几分吃惊。 我问:“你这是什么表情?”
56 首页 上一页 43 44 45 46 47 4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