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风雪急急,是比前些时日更冷一些。 而我彼时身无内力,冷得时时都要捧着手炉,将自己裹成个粽子般的人。 现在却只用着一件里衣、一件外衣,就能抵挡住这寒凉。 是以说江湖人最要紧的是实力,钱财权势,再如何强盛,命都活不住,又如何享受这些东西? 我在北地又住了六日。 一日小雪,我终于坐在窗前见到了关容翎的背影。 长身鹤立,衣袂飘飘,高高束起的马尾垂落在身后,遥遥望去,几乎与雪色共成一道美景。
第45章 壹、 我将调查张潇张奕二人的事情交托于关容翎,本以为依他的性情,会直接前去客来客栈调查此事。没想到他竟毫不心急,转而在北地四处游玩,不着痕迹地打探了三日消息。 这三日,我跟在关容翎身后,倒也听到了许多北地的风言风语。 张奕张潇兄弟二人,确实在北地名声赫赫,即使是在江湖,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他们最令人称道的,莫过于他们的“兄弟情义”。 与我和秦横波不同,他们是亲兄弟,骨肉相亲,自然更加亲厚。应当说对彼此毫无隐瞒。 但上回我来北地所见,却感觉这桩桩件件事情,都和传言中不尽相同。 都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张奕一死,北地众人忽然便生出些许荒唐的想法——譬如,张奕与张潇两位兄弟,当真那般亲密无间、绝无隐瞒吗? 贰、 若说当初,张潇被人剜去双眼,落得那般境地,张奕对他仍是不离不弃,甚至不惜得罪了朝廷,也要掘地三尺找出真凶。 要讲张奕对张潇并非真心,任谁也不会点头同意。 但说现在,这张奕一死,张潇竟不追究真凶,行事依旧,可谓凉薄。 是以我与关容翎听到的那些“风言风语”,大抵都是在为张奕鸣不平,道那张潇不义。 我倒是对这些不甚感兴趣。 我只觉得关容翎出乎我的意料。 初见时我当他是个有魄力的人,他确然有魄力,不过彼时我觉得他算是个“心思缜密”“城府不浅”的人。 后来我便看到他直言快语,横冲直撞般的为人处世。着实教我意外了一番。 再到现在,他竟又让我觉得他心思缜密了。 有如此耐心打探这些似是而非的消息,关容翎由始至终,那张脸上也不见躁意。 我自然是欣赏他。 若不欣赏,便也不会时至今日还将他留在身边。 ——这却与他是否是一条好狗无关。实话讲,这世间哪里缺甚么好狗,不过是各有各的选择。 旁人,我未必想要。 我想要的至始至终都是关容翎。 叁、 我在第四日的傍晚撞见关容翎毒蛊发作。 彼时天光暗暗,雪色上的苍穹铺满晚霞,是个极不相合的景象。 我刚刚飞身停在屋顶,便见得关容翎以剑拄地,险些摔倒在雪地里。 他却站得还算稳当。 拖着剑,也不知道是痛得发抖,还是其他。一步步走得稳,却也走得很慢。 他拾阶而上,走到廊前,一手扶着廊柱就此站定,握剑的手抖得厉害,额前冷汗直冒。 我跳下房顶,悄然落在他身侧。 他着实是痛得狠了。这蛊毒奇绝,就连冀昭那样的人物都不知其源头,可想而知,关容翎此时任谁来都可取他性命。 好在我来了北地。我心道。否则他今日毒蛊发作,我却不在他身边,他若硬捱,也不知是好是坏。 ——可惜关容翎丝毫没有注意到我就站在他身侧。 他急急喘了几口气,提着剑继续奔向里屋,我跟在身后,眼见他从柜子里取出几只药瓶,抖颤着身子倒出冀昭存放进去的数粒药丸,一口吃下,关容翎又俯身趴在床上,发丝被汗水浸湿,脆弱得几有些可怜。 松柏山雪一般的人,此刻喘着粗气,面朝下栽倒在床上,狼狈不堪。 我走到床边,伸手去探他脉息。 他这时反应却快,立刻抓住我的手腕,翻身坐起,冷眼瞪我。 然后他愣住了。 “……阁主?”关容翎哑着声音唤我。 我挑眉道:“你蛊毒发作的时候,还会出现幻觉不成?我即在你眼前,你还怕我是假的?” 关容翎便松开了手,垂下头,遮住自己神情:“……阁主怎么来了?”他又问我。 我道:“我为什么来,也不是现在该问的事情。关容翎,你该庆幸我来了,否则你打算怎么捱过在北地的日子?” 以张潇和炼骨宗之间的关系,多半那魔教还有人员留在此地。 若不谨慎行事,但凡有一时差错,焉知关容翎能否活着走回中州? 关容翎大抵也听得懂我的意思。 他不抬头。 我伸手又去探他脉搏,问到:“那冀昭的药有用吗?方才见你服了不少,可有缓解疼痛?” 我绝不是在关心他。 我不过是想知道冀昭此人有几斤几两,究竟当不得当得起神医这个名号。 然而关容翎不如此做想。他抬起头,眼尾发红,静静看了我片刻。 他道:“还有些疼。” 我看他这张脸,美则美矣,与我相较,终究还是萤火与皓月争辉,我要将他看成个天下无二的美人,只怕会是眼睛出了问题。 但这一瞬间,我鬼使神差道:“哪里疼?” 关容翎深深看我一眼,他抿了下唇,薄薄的唇瓣有些红:“我……胸口疼。” 我若有所思:“那怎样做才会不疼?” 关容翎道:“……属下不知。” “你不知?”我心下好笑,“你堂堂一个习武之人,若连这点疼痛都受不住,简直是贻笑大方。不过你既然要骗我,怎么也不想好你的借口?” “再者说——” 我凑近追问:“你究竟想要我做什么?你难道没个想法?” 肆、 我谢兰饮这一生,前二十几年,大概是不懂得甚么叫“风情”。我不解风情,只对野心有情,对前途有欲。 真要说,对任何一个人,我都可以称得上是“无欲冷情”。 可关容翎这个人……着实让我感慨他的不解风情。 他不答我,我倒也不觉意外。 不过纵然如此,我也还是伸手在他胸口处按了按。 关容翎顿了顿,他低头看了看我的手,又抬起头来看我。他一言不发,我掌心下的心跳倒是砰然直响,将他出卖了个彻底。 我装作不知道,只微笑道:“这样还疼吗?” 关容翎别过头去:“……不、不疼了。” 我取笑道:“原来我才是真正的神医,想那冀昭做这么多药丸也是白费功夫,早知我只要摸一摸便能缓解这蛊毒发作时的疼痛,又何必让他去找甚么药材。” 关容翎心跳一顿。 他回头瞪我,但是耳后脸颊却越发显红,顷刻就红得醒目。 我叹道:“你怎么不知回我的话?” “什么话?”他甚至反问我。 我道:“都说有情饮水饱,我这般体贴,你也不知说几句好话?” 关容翎答我:“我不会说好听话。” 我不解:“那你还心悦我做什么?” 关容翎比我更不解:“这与我心悦阁主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我道,“你喜欢我,难道只是喜欢我而已?关容翎,你竟对我别无所求了吗?” 关容翎仔仔细细想了一会儿。 果不其然,他点了点头:“我对阁主别无所求。只要能留在阁主身边,做阁主身边最听话的一条狗,我就——” “关容翎,”我蹙眉,就势拉下他的衣襟,将他拽得离我更近,“你不是最听话的一条狗。” “你随心所欲、自有想法,从来不是我说甚么便是甚么,你胆敢反抗我,不止一次——你这样的人,就算做狗,也做得和别的狗不尽相似。你诸多想法,凡是你不要的,你便不做,总讲说甚么你认为,一条真正的好狗,可从没有自己的想法。” 关容翎脸色本就苍白,闻言,脸上的红意又褪了个干干净净,变得更为苍白。 “阁主,我……属下……” 我垂下眼帘,目光在他惶急解释的唇上停留了片刻。 我忽然又叹了口气。 关容翎抿了抿唇:“阁主?” 我道:“关容翎,今日做的事情,绝对是我谢兰饮吃过最大的亏。” 我收回目光,在他脸上又盘桓了一会儿,试着在这张脸上看出能与我媲美的绝代风华。 可惜没有。 他到底还是不如我好看。 但那也没甚么。我想。 我松开手,开始解自己的衣带。 关容翎怔然,直到我解下第二件衣服的时候,他睁大眼睛:“阁主——你——” 我居高临下地看他,也不知道他懂或没懂——但那也还是无所谓。 反正他不解风情。 我也只淡淡开口:“躺好。” 关容翎怔了许久,然后他抿着唇,开始手指僵硬地解自己的衣带。
第46章 壹、 寂寂黎明。 我倚着墙,手里把玩着关容翎散开的发丝,一时有些怔然。 我这叫甚么? 我道这莫非是趁人之危,因而左思右想,我都认为这并非一个好时机。 关容翎曾言说喜欢我,我既当真,又不那么当真。 论喜欢,天底下的喜欢种类繁多,深浅不一,虚实难辨。 至于关容翎对我究竟是真的喜欢还是假的喜欢,是深是浅,我一概不曾多思——大抵是觉得远不到那种时候,亦没甚么心思纠缠这些风花雪月。 我谢兰饮的追求不过两种东西,一个是天下第一的盛名,一个是无可匹敌的实力。 如今我算是有着后者,却未有前者。天下第一这四个字,仍悬停在唐逸的头上,在死去的旬樘头上。 但就是没有在我谢兰饮的头上。 ——只是世事无趣,我近来也没有甚么乐趣可言。 从前还想着让天意楼成为四大盟之一,一转眼,我与秦横波已是不死不休的仇敌,我自己手下的极意阁,却也只是我搭线于朝廷的某种借口。 归根究底,我彼时只是想要借朝廷的东风。 奈何朝廷远比我想象中弱小。纵是高手如云,亦挡不过我几招。 我前半生颠沛流离,又骄狂自负。 直至我败给了旬樘,败给了自己,方有了破而后立的决心。 我想起我自创的那本秘籍。 它无名,上卷写“自在春秋极意功”,下卷写“欲求飞花天地行”。 没甚么深意。 我只是如此作想,于是如此写下。至于它究竟是甚么意义,或许没有意义,便是它最真切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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