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要说来,若我昔年不曾让位于秦横波,天意楼此时此刻究竟是个什么光景,想也是只好不差。 冷风从屋外灌了进来。 我看向门口,是一位白衣白发的少年人。 他确实是少年,很年轻,身形纤瘦细长,却背着一把可以及地的巨剑,眉眼又冷又沉。 若是我没想着和关容翎“沉默相对”,大抵也要调笑一句“长得挺像”。 我支着折扇拄在下颌。 那少年寻了个角落坐着,就连背影也白得惊人刺目。 我移开视线,转而去看关容翎的脸。 这一看之下,教我有些意外。 因为关容翎的目光只落在那个少年的身上,眼底神色莫名。 他看了半晌,直到那少年喝完酒,吃完菜,又背着那把巨剑起身离开。 关容翎收回视线,下意识往我这边看了一眼。 然后他对上了我的眼睛。 关容翎怔了下,抿着唇别过头去。 我道:“你打算永远不和我说话?” 关容翎道:“我没有这种打算。” 我挑眉,轻轻颔首,拎着折扇站了起来,跟着那少年的脚步踏出了客栈。 关容翎急匆匆跟在身后,大抵欲言又止罢,我想想他那张脸亦会有无奈神情,就觉得有几分心痒难耐。 是为什么呢? 是我亟不可待想要一条好狗? 我不知答案,亦不求答案。 我叫住前方的人影:“这位少侠——” 那白衣白发的少年转过身,冰冷的眼眸在我身上停顿了片刻:“何事?” 我道:“你身背的这把剑,是否是当初第一奇剑——云中归?” 他有些讶然:“你竟知道云中归?” 我笑了笑,并未解释我如何得知这把剑的名字,亦不去解释为何这样一把看似平平无奇的剑,竟是所谓的天下第一奇剑。 我只道:“不知少侠姓甚名谁,为何会身背奇剑?” 那少年静静站在原地,片刻后,从嘴中吐出一句清清冷冷的答话:“我叫苦若。” 他话音落下,我还未及说话。 关容翎已先开口道:“他不可能做你的狗。” 苦若满脸懵然。 我轻声笑了笑,懒懒道:“哦?那谁来做我的狗呢?是方才在吃醋的关容翎吗?” 关容翎道:“我没有吃醋。” 我拉长语调:“噢……那你就是承认了,你是我的狗?”
第13章 壹、 关容翎没有应答我的问题。 他自有道理不答我的话,譬如他见苦若也觉面善,他亦不必回答。 他只是掀起眼帘问:“你背着云中归,是想要做什么?” 苦若对上他的目光,怔了怔,答道:“我要为云中归找一个主人。” 关容翎道:“找一个主人?” 苦若点了点头:“是,这是师父交托于我的任务。” 关容翎道:“云中归在你手中,难道不该你就是它的主人?你师父又为何要你去为它找一个主人?” “云中归虽在我手中,可师父说我与它无缘,就算我想要做它的主人,它也不会愿意。” 我道:“兵器又无神智,他怎知云中归愿不愿意?” 苦若摇了摇头,却道:“师父说的话,我自当遵从。二位朋友,若是有心想要成为云中归的主人,便请直言。待通过了我设下的关卡,得到奇剑承认,我自会将云中归交还。” 我微微一笑:“我倒对这把剑毫无兴趣。” “关容翎,你想要吗?”我又问。 关容翎皱起眉头,目光在苦若身后的巨剑上流转片刻,他道:“我不想要什么奇剑。” 关容翎又道:“我更想知道,你的师父是谁?” 他再次追问苦若。 苦若道:“不可说、不可说。” 这位白发白衣的少年背着天下第一奇剑,转过身去,一步步走远。 分明身背巨剑,却脚不沾地,飘飘如仙。 贰、 我被秦横波十二道急令给“请”回了天意楼。 我执扇挑帘,行入屋中:“皇帝请将军也就是你这般的阵仗了。” 秦横波不接这句话。 他端坐在桌前,黑衣黑发,眸如点星,神情端的是古井无波:“你做了什么?” 他竟问我。 我道:“你这么急着请我回来,却是来问我在做什么?这句话,难道不该我问你吗?” 我收好折扇在他对座落座,淡笑道:“你做什么?” 秦横波道:“这句话更该我来说。” 我挑眉:“为什么?” “……你撤下了对叶尘生的追杀令。” 我恍然:“原来是说这个?” 秦横波问:“不说这个,还能说什么。谢兰饮,你我兄弟十三载,我自认没有什么事是对不住你的。” 我亦颔首承认。 秦横波确然没有什么事很对不起我,他一不利用我,二不诋毁我,三不捧杀我。 他唯一做错的事,大抵就是在天意楼与枕桑之间,他选择了后者。 可这件事就已十分严重了。 只是这样一桩事,他就很对不起我。 如果天意楼仅仅是他秦横波一个人的心血,那他与枕桑再如何纠缠不清、藕断丝连,教全江湖看他的笑话,我都不会说半个字。 然而不是。 天意楼是我与秦横波两个人的心血。 是当年我看重他这个兄弟,心甘情愿屈居第二的心血。 他不能不懂我。 叁、 秦横波将话语说得如此笃定,我无从反驳。 真要挑这种差错,我只觉得意兴阑珊。 他见我不否认这句话,便接着开口:“但是你现在做了什么?明知我和叶尘生有不共戴天之仇,我不顾一切也要取他的性命——全江湖都知道我与叶尘生有仇,你却自作主张撤下了追杀令,谢兰饮,你在想什么?” 我一手撑颌,轻飘飘地答:“秦横波,这句话还是该我问你。你在想什么?你在做什么?” “你我兄弟十三载,我曾以为我很了解你。你有野心,有大志向,敢于为达目的算尽机关。可是现在的你还有几分像以前?枕桑活着,你活得糊里糊涂,枕桑死了,你又方寸大乱。” 秦横波啊秦横波,你变成如今这个样子,还有什么立场来质问我? 我这般回以反问。 秦横波深深看我,他忽然一笑:“你不懂。如果没有遇见枕桑,我现在才是过得糊里糊涂。” 我明知他说的话我必然不愿意听、不喜欢听。 可我仍是说:“愿闻其详。” 是以我听秦横波说:“我从前以为成为武林中的绝顶高手,让江湖万人敬服于我,就是我的毕生所求。” “但是高处不胜寒这个道理,你亦比我更懂。” “所有人与我虚与委蛇,互相设计,为了所谓的声名利益,做尽了丑事。” “名与利就这般重要?”秦横波问我,“让亲者变成仇家,又能与仇家冰雪消融,难道不可笑吗?” 秦横波道:“唯有枕桑,他不会刻意讨好我,亦不会假装。他比这世上的许多人都更真实。” 他说得情深意切。 我却不动容。 因而在我眼里的枕桑并非如此——而枕桑究竟是什么模样,亦不重要。 无论枕桑是“真实坦荡”还是“心机深重”,他已经死了。 我只觉得秦横波在发疯。 我道:“所以呢?你就要为了他对抗整个临渊剑阁?” 秦横波目光如剑,直直刺向我。 他嗤笑出声:“果然、果然!你就是因为临渊剑阁才不愿帮我!” 我道:“这与临渊剑阁有什么关系?就算没有这桩事,我也会想方设法与叶尘生合作。秦横波,你能得知叶尘生的真实身份,证明你还是下了一番功夫。” “既然还有实力去追查叶尘生的身份,何不静下心来,好好筹备这次的武林盟会?” 秦横波道:“谢兰饮!” 他一字一顿唤我的名字,咬牙切齿:“我们还是不是兄弟!” 他这般问我。 我不为所动,只淡淡应答:“如果你肯放弃与临渊剑阁作对,我们就还是兄弟。” 秦横波哑声道:“就因为叶尘生是临渊剑阁的少阁主?” 我撑开折扇,摇了摇头:“不,因为你现在做的事情并不是对的。” “我想为枕桑报仇,这凭什么算错?” “你可以为枕桑报仇,可是秦横波,如果你没有这个实力去替他报仇,说再多也无用。” “……实力?”秦横波几乎大笑出声,“你和我谈实力?谢兰饮,我以为你和我是兄弟,这桩事,你就算不赞同,也只会作壁上观,绝不会阻止我。” “是,我可以不阻止你。”我亦承认,然而,我又道,“但是你让天意楼沦为江湖笑柄,这让我必须要阻止你。” 秦横波道:“……成为笑柄又如何,难道枕桑就这么白白死了吗?” 我道:“秦横波,你问这些话之前,是否想过十三年前你对我说的那些话。” 秦横波静默许久。 他忽而安静下来,抬起头看我。眼底幽沉一片,不见丝毫光亮。 “十三年后的秦横波,要为十三年前的秦横波一直这么活下去吗?”他反而问我。 “要我一直不知什么是最想要的,一直去走你谢兰饮想要的那条路!” 秦横波骤然大喝,“你说这么多,不过是你不想我为枕桑报仇!你想要权势,想要名声,想要地位!你想要四大盟,你想要天意楼!只要有权有势、有名有利,不管那人是不是叶尘生,你都可以和他合作——” “如果那个人是枕桑呢?!”他几有些歇斯底里,“那你谢兰饮,一定比任何人都更希望我和他在一起!” 他实在了解我。 肆、 他实在太了解我。 我冷眼看着秦横波如此失态,听他喝骂吼叫、疯狂无状,教我与他两人如断弦碎镜,永不复原。 我仍是坐在桌前。 合上折扇,我指尖抚摸着扇轴,微微笑起:“是,如果枕桑是临渊剑阁的少阁主,我也许真的会很希望你和他在一起。” “可他不是。” 我说,我一字一顿,不留半分情面地对秦横波说:“可他不是。他只是被你屠灭满门,又苟延残喘于这世间,最终死在叶尘生手上的,一个微不足道的人。” 秦横波勃然大怒。 他翻身出手,长袖扬起,挂在墙上的剑随之出鞘。 ——竟有这一日,他与我刀剑相向。 可惜我未佩刀。 我手中只有一把折扇——在秦横波执剑刺来之时,我以扇做挡。 剑尖自扇面中穿透而过,发出一声教人心颤胆寒的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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