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端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他看向御花园幽暗的一角,那个护送他来的老太监早已消失不见,偌大的庭院,只有鲜活的花和他们二人。 “王伏?!” 朱端恍然之后眦目欲裂道,“他也是你们的人?!他是故意把启修的死引到祖梧身上好让我疑心祖梧?再让启岳离宫,祖梧见前路已空,就会顺势登基......你们正好可以打着清君侧的名号......” 他一时不晓得是祝约和梁锦淑联手杀了朱启修这件事更好笑,还是留春台出身,照顾他多年的老太监其实是秦王的人更好笑。 辅帝阁他与晏闻说自己要斗,不曾想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和朱桯相争的资格,不论是五年前还是现在。 朱桯迟迟不动手,不过在等一个名正言顺的契机罢了。 “她不会回来了?” 朱端踉跄着靠在树上低笑出了声,抬手抹了把眼泪,“徐逢没有回来复命,她肯定不会回来了。” 梁锦淑是他放在心上的第一个女人,他于宫宴上一眼见到了这个浑身书卷气的安静女子。她与吴惜音容貌毫无相似之处,却在举手投足间让他看到了同样的婉顺情态。 鬼使神差的,他定下了梁锦淑,想要封她为后。 然而在礼部问他皇后人选时,他在辅帝阁忽然想到了当年东宫赵氏自尽的样子,最后将朱笔落在李京卉三个字上。 他封梁锦淑为妃,让她住在吴惜音生前所居留春台,有了皇长子后更是对她偏宠有加。不曾想换来的居然是毫不留情的背叛。 “你对她的好是为了她,还是为了你自己?” 祝约对朱端没有同情,见他失魂落魄也只觉得咎由自取,“她求她父亲递了信不愿进宫,你呢?就跟强绑我去望江楼一样,你问过我愿不愿了吗?” “为什么不想?”朱端通红着眼睛,一把抓住他的孝服,目光落在刺目的白色上,忽然笑道,“这叫皇恩浩荡,连祝襄的死都是皇恩。” “啪”地一声。 祝约终于忍无可忍扇了他一掌,朱端被打得偏过头,乌发凌乱散开。他的手自祝约衣袖滑过,也抚摸到了放于其中嵌着冰凉宝石的物件。 一柄松石短刀,他十五岁逃到梅里,在湖东书寮再遇时送给祝约的短刀。 “杀了我。” 他听见祝约拔刀的声音。 六年前的湖东梅里,他将此物送到祝约手里,笑道,“哥哥,拿着这把刀,以后无人敢欺负了你。” 而现在祝约抽出了短刃,将刀柄送至朱端手中死死握住,寒光凛冽的刀锋对准了他自己的胸膛。 他低声喝道,“我让你杀了我!” 御花园外,已有杂乱声响靠近,朱端望着那把刀,眼前只剩乌黑一片。 再往前一寸,刀就会没入祝约的身体,把这身白衣染红。 “你要替你的儿子报仇。” 祝约死死地盯着他,“我也要替父报仇,冤冤相报,纠缠不休,我们此生都不可能善终,倒不如今夜了结于此处,你杀了我再自尽,或者我杀了你再自尽!” 他攥住朱端的手,将短刀抵在了自己心口,有血溢在素服上,洇红了一片。 祝约就像察觉不到痛一样将短刀往皮肉里慢慢送去。 朱端目瞪口呆地望着银色刀身带出鲜血,抽搐了一下,他忽然死命地收回了手,刀刃一转在孝服上划出一道长而深的伤口。 短刀划破夜色,“哐当”一声落在青砖地上。 朱端额前都是青筋和冷汗,几乎是暴喝道,“够了!!” “洞玄观派人杀我时得心应手,连骨头都穿了,现在怎么不敢了?” 祝约苍白着嘴唇,他竭力弯腰拾起短刀,也不管腹部上口鲜血直流,轻轻擦去了刀刃上的血迹。 “什么洞玄观...” 朱端瞪眼看着他一步一步靠近自己,眼底尽是杀意,生死关头,他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你觉得那天刺客是我派的?!” 祝约执刀,眼底阴桀。 “哈哈哈哈......”朱端看着他的样子,扶着树干嘲弄的也不知道是他自己还是祝约。 有绝望涌进了他的眼睛,不是外头兵荒马乱一国将倾的绝望,而是旁的什么。 他看着祝约走近,眼中仿佛还是那年冬天,锦衣貂裘的少年仿若神仙下凡,救了难堪的他。那当真是让他记了一辈子,即便随之而来的是心口钝痛,他也能记起所有细枝末节。 短刀彻彻底底地没进了他的心脏。 朱端呕出一口血,他望着祝约冷淡的表情,一双杏目仍然在笑。 “哥哥,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我此生杀过很多人,没什么好不认的......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未想过杀你。” 朱端越说越轻,脸颊上滚下眼泪,他踏着落叶和花香往前走了一步,让刀刃捅得更深。 然后强忍锥心之痛抱住了祝约,就像用这把刀将他二人死死钉在了一处。 祝约面无表情,任由他动作,没有半点收回手的意思。 朱端却心满意足地笑了,他在祝约耳边低声说了最后一句。 “我舍不得......” 他伏在祝约肩上,眼中最后模糊的是御花园盛放的夏花。 而抓在手里的梅树枯枝落在了地上。 他忘记告诉祝约其实这株梅早在他登基那年就已死了,永远不会再开了。 皇城司,祖梧已一身铁甲步入奉天殿,浑浊的双目望着金顶之下金碧辉煌的宝座。 副将们没有在宫中找到皇帝,他入大内仿若无人之境。 外头金戈厮杀声绵延不绝,祖梧顾不得战况,他只想上去坐一坐朝思暮想的龙椅。 鹭门大梦二十年,不及眼前一瞬。 他往前奔去,却听身后副将忽然慌张地闯进奉天大殿,“将军不好!宋昶叛了!” 祖梧站在龙椅前,他伸出的手刚刚碰上金色的龙头,转身时对上了副将惊恐的眼神。 皇城司高大的红墙外,京口十万水师原本正与三大营鏖战。牙旗营号令鼓一响,宫墙之上,东南的哨兵一眼看见了夜色中浩荡的兵将和火把。 有刀枪的金鸣声夹杂着火器声,大局已定,就在他们刚想下令出宫城助京口一臂之力时,皇城前忽然升起了无数军旗。 跳动的红色火焰中,入眼尽是揽江军深蓝色,绘着麒麟图腾的江字旗。 那数目远不止三大营的二十万大军,哨兵只看了一眼,浑身冷汗就下来了,他连滚带爬地跑下城墙,大声喊道,“不好,京口临阵叛了!!!” 皇城外,吴瑄致和于羡鹤骑马立于军前,望着头顶飞扬的旗帜。上次这般恢弘之景还是老定侯祝豫在时,将江字旗插满了九边重镇。 潘幼峪瘸着一条腿,他在硝烟中立于三大营马下,早已脱去京口水师软甲,沧桑的面容沉稳有度。 “末将来迟,已照吩咐安排妥当。” “后生可畏。”吴瑄致评道。 他说不准晏闻如果留在朝中会不会变成下一个商太师抑或是宋平章。一个毛头小子居然早就算到了几方兵力多少,从而设计了易旗之计。 还在短短数月找到办法仿制出规制复杂的揽江军军旗,又搭上了潘幼峪这条线。 他甚至算到宋昶易怒冲动,如果局势显而易见对他无利,他一定会叛。 有人一身银甲在黑暗中循着火把上前,穿过吴瑄致与于羡鹤,再一片混乱中,同对面尚不知发生何事的宋昶一笑。 “宋大将军听闻东南水师谋逆之大罪,特与本王,三大营合力攻入皇城司,拿下反贼,护我江山。” 宋昶睁大双目,时局颠倒,暗夜中根本分不清兵将服制属于哪一营,只能靠牙旗令旗判断方位。 他惊恐地看着满场飞扬的麒麟江字旗和混乱的水师,最后目光落在了秦王腰间一处錾金鸟铳上。 秦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一手已经抚上腰间。 宋昶只觉得自己冷汗已经起了一身,他忽然调转马身,对京口水师下令吼道,“京口军听命!吾等谨遵秦王之命!即刻撞城门!随王爷入宫平叛!” 第93章 夜奔 汪辅一一路行至柔仪殿前,自从祖梧推拒不愿住在长公主府后,朱翊婧就搬回了大内的柔仪殿。 昭怀太子身死,这位从前行事奢靡张扬的长公主殿下仿佛一夕没了动静,成日将自己关在宫内。今夜祖梧宫变,朱端若想求生一定会带上这个妹妹。 汪辅一加快了步子,他相信秦王能稳住战局,但他也害怕这对兄妹再闹出什么事端。 宫城东北角偌大的柔仪殿早已空了,宫人四散奔逃,只剩下朱红的大门黑黝黝地敞着。 殿内竟一盏灯也没亮,汪辅一大着胆子喊了一声长公主殿下,回应他的只有一片寂然。 他推开主殿大门,入眼便是被夜色照成浓黑的血迹。 柔仪殿内的侍奉的嬷嬷与宫女尸体倒了一地,身上背着的包袱落在地上,钗环与金银器散在身侧。死不瞑目的小宫女依然维持着往外爬的姿势,手中还抓着一对染着鲜血的金臂钏。 汪辅一怔愣半天,他蹒跚着往前走去,见到她们身上都有一道极深的刀伤。正待细看,耳边忽闻骑兵往这处而来的声音,惊慌之余,他闪身躲进了一旁的耳房。 奉天殿,祖梧迟迟没有给跪在阶下的副将下令。 他抚摸着龙椅的把手,冰凉的金子划过掌心留下深深的痕迹,灰白的头发散在眼前挡住了光。他似乎能看见金色的龙盘旋在这座大殿上空,最后缓缓落在他的手里。 一侧的鎏金屏风后,缓步走出一道身影。 副将熟悉她,因而无人敢拦。 朱翊婧穿着件繁复的宫装,头顶凤冠走到高台上,垂眸望着痴迷于龙椅的男人。 “将军是想做皇帝吗?” 她眼中没有爱或是其他情绪,柔荑一样的手覆在了祖梧苍老的手背上,“本宫能帮你,我在这宫里活了许多年,没人比我更知道这里的去处。” 祖梧抬起眼,他这才发现自己似乎低估了这个小姑娘的本事。 “皇城四四方方的,若无人带路,一旦攻入几乎就是囚笼。” 朱翊婧语气平平,“将军跟我走吧,坐以待毙总不如博一条生路,东南总营还在等着您回去,留一条命在,这个位子总会是您的。” 她仿佛惑人的女妖。 祖梧看了她一眼,忽然勾起一个沧桑的笑,他反手攥住朱翊婧,冰冷的声音竟有几分柔情,“阿婧,先跟我回东南。” 朱翊婧点了点头并未多言。 时间紧迫,她挽着祖梧,带着一队人马从夹墙侧道往留春台而去,身后是巨木撞开皇宫城门的巨响和东南水师肆意杀辱宫人的惨叫声。 声音落入耳中凄厉无比,她不自觉放快脚步带着祖梧和一队亲卫走进了留春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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