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循如可是待过国子监的夫子,便宜你们几个兔崽子了。” 在晏道秋记忆里这舅爷就是个小心眼,说循如必然要加上“我家”二字,生怕旁人不知道似的。孩子们读书读累了,吵着让舅爷烧茶喝,第一杯肯定也是给循如的,还会偏心地放颗红枣或是茶花。 有时候他缠祝约缠紧了,就会被舅爷提溜着衣领去凤谷东麓钓鱼射柳。 他知道舅爷和循如年轻时游历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风物景致。虽然心里更喜欢循如,但他也不得不承认曾名震湖东的舅爷是个让小辈钦佩的人。 他好像什么都会,什么都懂。年老时一双眼睛依然神采斐然。 晏道秋望着屋中未变的陈设,简单收拾了下,然后领着两个还有些懵然的少年往后院走去。绕过一丛桃花青竹,他抬手打开了书房的门。言筠忽然就睁大了眼睛,极轻地“呀”了一声。 朱怀跟着进来,也在一瞬彻彻底底地呆住了。 书房全然是他们见过的金陵嘉王府的陈设。唯独不同的是,这里处处都是主人留下的痕迹。 桌案上挂着一套前朝时兴过,造价不菲的竹笔,时隔多年依然苍翠欲滴。柜架上放着一柄长箫和琵琶,而墙面上都是画像。 有的是伏案写字,有的是树下小憩,有的是月下泛舟。 画中人丰神俊朗,从十多岁的少年模样画至中年,从画工卓然到笔触模糊......尽是一人。 朱怀看得有些痴了,他上前一步,伸手想触碰一张垂眸弈棋的,又像是怕惊了画中人似的收回了手。 他不怎么确定却又很确定般喃喃问道,“这是循如?” 晏道秋点了点头,他拿起拂尘扫了扫落下的灰,自舅爷去世已经十年,想起过往没有多少悲伤,反倒觉得无憾。 他很早就知道祝约出身金陵士族,是嘉王独子。嘉王去世后,祝约厌倦功名利禄和明争暗斗,随晏闻归隐来到了少时小住过的的梅里走完了一生。 晏道秋望着那些画像,对朱怀叹道,“循如是个真正的君子。” 祝约上过战场,平过西北,身上有不少陈年旧伤。年轻时还瞧不出什么,等年岁上来了就算有吴氏医庄精心养着也架不住病痛磋磨。 他最后的时光在这座小院中度过,那是成襄末年的春天,湖东无边烟月正映着满城桃花灼灼。 小辈们守在屋外,晏闻一人守在床前,如往常一样将他抱在怀里,轻声哄着他讲过去的事。 他说起竹下书斋桃花外的惊鸿一瞥,说起年少时藏书阁隐秘而羞涩的心动,说起乌衣巷定情和兖州他郑重许下的承诺...... 祝约在他怀里静静听着,已经没有力气动作。 他牵着晏闻的手,忽然笑道,“去给我折一枝桃花吧。” 晏闻明白他的意图,祝约不愿让他看见自己离开的那一瞬,于是他低头在祝约额前吻了一下,等从院子里折了一枝桃花再回来时,榻上的人已经闭上了眼。 小辈们将祝约安葬在灵岩山下,晏道秋担心舅爷想不通,此后几年都留在了小宅里陪着他。 出乎意料的是,晏闻并未颓废,而是打起精神学起了画。 说来也怪,晏湖东琴棋书画就差个画一窍不通,真正开始动笔居然是五十二岁这一年。 晏道秋陪在舅爷身边研墨铺宣,看他在短短时日内下笔一点一点纯熟,最后将他的循如从十七岁画到五十一岁,画中人也从眉目清逸逐渐变得温柔沉稳。 他就这样画了整整三年,几乎画满了循如的一生。 最后一年时,晏闻眼睛开始看不清,手也发抖,连记性都不怎么好了。笔下的人从明朗的线条成了模糊的颜色,但他依然孜孜不倦地画着。 晏道秋常常站在书房外看着舅爷,他画着画着会停一会儿,然后用颤抖的手指触碰画中人的面容,无声地落下浑浊的眼泪。 他知道舅爷是怕自己忘记这一切。这些画并非写实,这都是舅爷记忆里的循如。 他的舅爷爱了循如一世,将循如捧在心口一世。 盛宁二年的初秋,晏闻神志已不清醒,他躺在书房里望着满屋画作,不见临别人世的悲伤,反而笑着告诉他自己就要去见循如了。 晏道秋那时也才十几岁,他没有参与过那些血雨腥风的过往,只是懵懵懂懂地知道循如和舅爷是什么关系,想着世上情之一字究竟是何物能叫人毕生难忘? 但他知道舅爷和循如分不开,无论生死。 他将二人葬在了一处,又在青冢前亲手植满了桃花。这是一处好地方,抬眼便可见碧波千倾的太湖。 此刻晏道秋望着眼前满目惊诧又好奇的朱怀与言筠,无声地笑了笑。 他的目光越过格窗望见了小院子里盛放的桃花,又是一年春起时,风光乍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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