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照他所想有条不紊地进行。他答应晏闻不动祝襄,他没有食言,只不过是顺其自然罢了。 校场上繁星朗月,清辉被火焰染成猩红色覆盖在中间的人脸上。 祝约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地往御马监走去,他要挑一匹最快的马去兖州府,去亲眼看一看祝襄。 他忽然什么都不想管了。 筹谋算计一瞬间好像失去了意义。如今这副局面,虎符加上祝襄,吴瑄致必然会杀进皇城了结了朱端,三大营不可能扶持祖梧,秦王夺位已成定局。 而这一切顺理成章地代价居然是祝襄的命。 他觉得可笑,自己还念着朱端过去的好,想在战乱中保他一命,而这位承泽帝居然毫不犹豫地杀了他的父亲。 因果报应,他只能想到这四个字。 昭怀太子因他而死,如今朱端杀了祝襄。世间道理有时候就是这样莫名其妙,几方恶人缠斗,最后都报应都落在无辜的人身上。 吴瑄致和一队兵将跟在他身后,想说什么终究没有开口,看着他僵硬地取了缰绳,正待牵出那匹马时,远方忽然传来一阵马蹄伴随嘶鸣。 吴瑄致拔出刀,怒喝道,“何人闯营?!” 有人在夜色中跳下马,追至身前,祝约在溅起的尘泥中见到了应松,他身上外衣脏了皱了,像是跑没了力气,连滚带爬地抓住了他。 “小侯爷,这个......” 应松离开兖州第一日宿在了凤阳,他抱着那枚玉佩不敢入睡,直至第二日晏闻一行人紧跟着从兖州府赶来。 他原本不明白为何晏闻匆匆追上他,直至看见一副漆黑的棺木横陈于眼前。 白幡素衣,亲卫缄默不言,连同晏闻在内,仿佛一夜之间,所有人都变成了空壳。 晏闻没有和他多说什么,只下令速回应天府。于是他们轮番驾车换马,护送着棺木赶回了金陵,原本需走一月他们只用了二十日就入了金陵内城。 护送的棺木的亲卫已经回了乌衣巷,他则领命来到城郊奉送那枚玉佩。 祝约望着应松的素麻服,接过那枚依旧温润的豫字佩时,终于呕出一口黑血。吴瑄致疾步上前拖住他,接过玉佩,年逾半百的老将在一瞬间眼底猩红。 “将军呢?” 吴瑄致捏紧了玉佩,粗粝的指腹抚摸过那个“豫”字,他沉声又问了应松一遍,“将军呢?” “棺木已送去侯府。” 应松扶住祝约,擦了把脸上和汗混在一起尘土,哽咽道,“主子已经着手打点,让我先带着玉佩来见小侯爷。” “我回去一趟,三大营布防就交给你了。” 祝约强撑着没有倒下去,他绕开应松和吴瑄致跨步上马,嘴角还挂着血迹,无悲无喜道,“我去见他最后一面。” 乌衣巷已经挂上白幡丧幅,朱门尘封许久后再度打开迎来的是主人的尸首。 一国元顺将军棺木顶着破晓晨光进城时只有一队亲卫,几个仆役。 时辰太早,夹道旁或有好奇的早起百姓探出头看一看这支送葬的队伍,却无人知道这是谁的棺木。 晏闻走在队伍前方。他大可以告诉百姓这是祝襄的尸身,告诉他们皇帝要以祝襄为质,最后痛下杀手,迫害功臣。 可他也知道无人会信。 在百姓眼中元顺将军应该在西北守住城关,就算战死也应该是风光回朝,皇帝亲迎,满城哀景。 绝不会是眼前这样凄惶萧瑟的样子。 所以晏闻没有这样做,他拉着缰绳穿过满城黯淡的天光,一路护送棺木至乌衣巷侯府门前,抬眼看着黑色的牌匾和落灰的青灯。 大厦将倾,风雨欲来。 文武百官家门紧闭,他们不可能听不到风声,却无人敢在此时上门送祝襄最后一程。就算平日再怎么要好,生死关头,他们都不敢冒半点风险。 一如当年赵氏起兵,满朝文武硬是拖到秦王回京平叛才敢冒头假意主持着后局,又在朱端说要登基时不敢坚持己见,生怕将祸水引到自己身上。 随波逐流,明哲保身,这就是他所见到的帝王和官场。 晏闻嗤笑一声,他看了一会儿定侯府,让西北亲卫抬了棺木放入门厅,而后掀袍跪了下来。 洞玄观来了人,道门游离世外,闲亭刮净了胡子,满目肃然前来送老友。 法事的声音飘荡在空落落的巷子里。祝约赶回家时,撞进眼中的就是这样漫天白色,熟悉的经文声沉闷地响在府邸的上空。 一如多年前周皎离开的时候。 他忽然不敢走进那扇御赐的朱门,曾经贤名荣耀都成了刺骨锥心的毒药,他僵硬着步伐走进从小到大熟悉无比的家门,一眼看见的就是堂中硕大的棺木。 晏闻一身白衣跪在灵前,见到他立刻站起了身。 他无心去管晏闻,而是径直走上前,不顾身周旁人劝阻,抬手用力掀开了漆黑的棺盖。 楠木棺盖“砰”地一声砸在青砖地上,震地檐下飞鸟惊起,洞玄观的超度声也停了。有小道士觉得这大逆不道,想上前劝住小侯爷,被闲亭一柄拂尘挡住,摇了摇头。 晏闻站在祝约身后,看着他双手扶上棺沿,眼神落在祝襄的尸身上。 在兖州时是他亲手敛了祝襄,在棺中填满丁香朱砂,所以祝襄的容貌并未改变多少,也没有腐败,双掌安置于胸口,攥着一缕乌黑的结发。 祝约已经许久没有见到父亲。祝襄和记忆中潇洒英武的样子并无分别,只是自己这些年长大了许多,所以看着祝襄反而觉得是他变得不那么高大,甚至有些消瘦。 他伸出一只手叠在祝襄的手上,冰冷刺骨的感觉沿着经脉扩散到五脏六腑,他愣了一会儿,发现自己居然流不出眼泪。 没有祝豫,没有周皎,没有祝襄,这世上与他血脉相连的人终于一个也没有剩下。 祝约沉默着松开手,后退几步,看着亲卫重新合上棺木,诵经声再度响起。 “循如,你听我说。” 晏闻不顾眼前许多人,他将祝约拉住扣在怀里,颤抖着低声道,“将军死前最挂心的是你,他说了许多遍不想你难过。不仅是为他,更不要为了太子自责伤心...我知道你恨,但眼下还有别的事情要做。我答应你,这仇我一定帮你报,你先别......” “是朱端杀了他?” 祝约像块木头一样任由他抱着,眼神空洞,他急需确认一件事,所以他又说了一遍,“是朱端杀了他。” 晏闻紧紧抱着他,察觉怀里的人僵住了,才艰难道,“是。” “朱端想除掉东南水师,等两个皇子都消失,我爹一死,就是祖梧起兵的最好时机。再将杀死我父亲的罪名扣给祖梧挑动三大营斗志,他知道谢原在我手里,东南硬碰硬打不过三大营,也知道祖梧不可能给他活路,他的活路在我和秦王身上对吗?” 祝约语气听不出喜怒,他请汪辅一保朱端一命,让朱端看出自己不想杀他。加上秦王让王伏将陷害太子的罪名推给祖梧,好让皇帝看出祖梧反意,逼东南起兵。为了活命,朱端竟然出此毒计。 阴差阳错,最后害了祝襄。 该怪谁?他能怪谁? “知道了。” 祝约长叹一口气,他依然没有眼泪,也不想大哭大闹,而是沉默地披麻戴孝跪在了定侯府堂前,痴然望着棺木。 晏闻跪在一边,他明白祝约想做什么,但他不能让祝家背上弑君的骂名。 祝约在灵前跪了一天,除了不说话也没有什么反应,让吃东西便吃,让起身歇息便歇息。 黄昏时,晏闻独自去了卧房打算收拾一下,谁知刚进门就听见身后门锁“咔哒”一声。 他走上前拍了两下门,忽然就明白了今日祝约的乖觉全是装的,身上霎时起了一身冷汗。 净澜夹杂着哭腔的声音自外面传来,“别为难我了,主子说不能放您出来。” 第91章 弑君(二) 丹霄阁,祖梧坐在座首,看着麾下一身兵甲的宋昶,久违泛起一丝笑意。 “祝襄死了?” 他问得漫不经心,好像在看一场笑话。 宋昶跪着没动,缓缓眨了下眼,“是,朱端杀了他。” “蠢材。” 祖梧眯了眯眼,刻薄地评价道,“他以为这样废物似的三大营就能对付我?真是个十足的蠢材。” 他抖了抖花白的胡子,望向天际,嘲弄般笑道,“他看不清吴瑄致和朱桯都是废物,这普天之下能对付我的也就一个祝襄......我知道他蠢,不曾想蠢到这个地步。” 宋昶抱拳道,“京口五万水师正在城关外静候,另外已于北城郊扎营,只待师父一声令下,尽可攻入皇城。” “太子已亡,二皇子封太子当日病逝,如今祝襄也死了。” 祖悟没有接他的话,他随手拿起手边一碗酒,“你就不觉得巧合?” “的确巧合。”宋昶望着祖梧,眸色沉沉,“就像有人为师父扫清了登基之路一般。” 祖梧拔出腰间弯刀,将那碗酒尽数倒在刀刃上,似笑非笑道,“阿昶,明知是陷阱,你又可知我为何偏偏往里跳?” 宋昶十指捏紧,额上有细微冷汗,“因为师父成竹在胸,水师足足三十万人待命,不怕一个养废的三大营和秦府军。” “不。”祖梧拿起刀,冰凉的刀柄抵在了宋昶额前。 他吞咽了一下口水,终于从喜怒不形于色的面孔上看出些波澜。 “因为我没有时间了。” 祖梧往前一步,挑起花白的眉毛,“这些天我看着曲靖和大内狗咬狗,御史台言官各个恨不得反贼二字写在脸上......我知道很多事都有人暗中安排,可我等不起了,就算没他们这些小把戏我也等不起了。” “朱桯那个废物婆婆妈妈,总念叨着名垂千古,名正言顺,可我不在乎......太子挡路就杀太子,二皇子挡路就杀二皇子,连皇帝我都照杀不误。天下间这个位子,哪怕只有一刻,我也要坐上去,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帝王。” 他走下高座,一身战甲叮当作响,宋昶额间被刀柄顶出深深的红印。他见过这样的祖梧,剿灭海寇时那股嗜杀的血气在富丽堂皇的阁楼上弥漫。 宋昶跪在地上,听头顶祖梧缓缓开口,“吴瑄致要打东南,我总要好好相迎的。” 祖梧最终挪开了带着铁钩的弯刀,带着癫狂的笑容走至丹霄阁高台上望着不远处亮灯的皇城。那是天下间最美妙的地方,数里红墙,粉黛碧瓦,天下尽归于一处,这样好的东西竟叫一个乳臭未干的竖子强占多年。 海上刀匪搏杀,他一身拼死出来的伤疤竟比不过黄毛小儿撞了大运,当真可笑至极。 祖梧扶着栏杆,他也喜欢这处丹霄阁,因为他能看到偌大金陵城中的万家灯火。
91 首页 上一页 83 84 85 86 87 8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