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比如说,他一直对嘉王府的过往好奇不已,结果问遍了御史言官也没有个结果。 嘉王府是大朝至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异姓王府。在乌衣巷入口第二家,朱门黑瓦,仿魏晋曲水流觞,竹林环绕,处处都是书不尽的风流。 这里原来是德元朝开国将军定侯祝豫的府邸,后来传给了祝豫之子嘉王祝襄,再往后似乎就没了什么消息。 而自成襄帝乃至盛宁帝,都下了一道圣旨。这处位于乌衣巷的宅邸永世不赏功臣,且年年由户部修缮维持原貌,以此惜怀祝氏定国之功。 此时朱怀站在朱门下,第三百八十一次问言筠,“你真不知道东南之乱后来发生什么事了吗?祝循如真的是嘉王之子吗?” 言筠仰着脑袋看天,也是第三百八十一次无奈地回答他,“太子殿下,我是史官,书上没记的东西我不知道,毕竟小的也不是贡院口卜卦算命的。” 朱怀有些失望地推门进去,出乎意料这里并无多少尘土,像是常年有人打扫一般,径直的门厅两侧放着兵器架,刀锋并未锈蚀,还散着阵阵寒光。 将门没能留后是件极为可惜的事,朱怀拔起一杆长枪掂在手里,他也说不准自己为何对祝家一事这般执着。 也许是他幼年习楷书写的乱七八糟,听头发花白的言老太傅随口说了一句“这褚楷还是祝循如当属第一”的时候。也许是他偷摸溜出宫来乌衣巷找言筠玩,结果看见言老太傅站在嘉王府门口悄悄地抹了抹眼泪的时候,他对“循如”和“祝家”的兴趣一下到了顶峰。 如果真有这样一个人。三代将门,平叛战死,却不肯在史书上留下自己一星半点痕迹,究竟是为何不要这满身功名? 祝循如又究竟是不是嘉王之后? 少年人总是有用不完的精力,于是他拖着言筠去问混了三朝的言老太傅,结果一向宠着他们的小老头在这件事上总是回避不语。 他只能忽悠言筠去翻他爷爷的书房。 朱怀想得很简单,若言老太傅与祝循如是故交,定然会有书信往来。言筠最终被撷芳殿的藏书收买,前几日真去做了这缺德事儿,没曾想真有了收获。 太傅府的书房里有一摞已经泛黄发脆的信件,皆被言老太傅仔细摊平折好放在一处小匣子里。 言筠做贼一样,紧张得双手都在微颤,打开匣子就像是翻开了爷爷年少的时光,也在里头找到了朱怀最在意的那两个字。 这些信件来自五湖四海,有的是飘逸的褚楷,有的是俊雅的王行,落款或是循如或是然觉。可惜里头没有提起祝氏,只讲了了山川河流,各处轶闻雅事。最后几封稍新一些的都来自太湖梅里。 “循如。”朱怀抓着那杆抢,默念道,“循道无常,只求自如,真是个潇洒好名字。” 言筠则对另一人兴趣大点。 他曾不抱希望地随口问了翰林院的老大人“然觉”是谁,谁知对方嘿了一声道,“你去翻翻《大明状元录》。” 于是言筠去了。他在那些陈旧的文字记档中中翻到了然觉的生平,知晓了他姓晏,单名闻,善王行,然后几乎是屏着息读完了晏闻当年金殿夺魁的文章。 “然觉也好听啊,晏大人可是承泽年第一个状元,孝心也好,在平步青云之际淡泊名利,辞官归隐。” 言筠也不知道自己在和朱怀比个什么劲儿。“我问过老翰林了。他们都说晏大人不仅文采斐然,现在金陵城里提起他,还有人记得当年他登科打马过长街的模样,说是一百年都出不了这么俊的公子,说得我也有点好奇。” 朱怀不服气道,“嘉王可是有名的美男子,他夫人亦是声名赫赫的周大美人,若他二人真有一子,肯定比那个酸溜溜的晏状元英俊潇洒。” 言筠懒得和他辩,毕竟谁也没见过循如和然觉,再争下去说不出个所以然,所以他道,“说不准有画像呢?咱们找找?” 朱怀兴奋了,“说得对!” 二人全然忘了是来替户部勘府邸修宅院的,像是寻宝一般在偌大的府邸寻找起来。 日落时分才双双累瘫,毫无顾忌地坐在了地上。 “这事儿不对。”朱怀喘着气,“这屋子里什么都没有啊。” “废话。”言筠也喘气,“嘉王的东西都送到洞玄观供奉香火去了,当然什么都没有。” 朱怀瞪大了眼睛,“那你还让我找?” 言筠无奈,“你也没反驳我啊!” 自古一物降一物,朱怀自知说不过言筠,他仰面躺在地上,呆呆地望着嘉王府高大的梁顶。 忽然他将言筠从地上扯起来,像是憋着一口气道,“走,去梅里!” 第96章 番外一:烟月(二) 阳春三月,桃红柳绿,梅里一直是传言中的太湖文枢,三朝一共出过两位状元和数不尽的文宰。 言筠出生在金陵,长于乌衣巷,习于国子监,不少同窗同僚都出自太湖吴氏的书院,风骨气度皆是上品,连他们这些世家公子都要自惭形秽。 言老太傅腿脚还利索的时候偶尔还会独自到梅里走走,近些年年岁大了也就不再动了。言筠对此处也很好奇,奈何入仕后翰林院事务繁忙,他从未能踏出金陵半步。 此时他站在湖东书寮新漆的乌竹门下,胸中激然,不免感怀文人风骨。 然而感怀到一半,一声大惊小怪的尖叫就让他恨不得转身把朱怀踹进太湖。 “哇!阿筠,他们这书院可比鸡笼山强,能看见湖啊!对面那山上还有好大一座阁楼!” 言筠的感怀被打断,有些头疼。他居然忘了身边还有个长在大内更没见识的家伙,上蹿下跳引得下学的小儒生们纷纷侧目,看傻子一样看过来。 “你再喊一句,我就把你踹进太湖。” 言筠是笑着说的,可惜是皮笑肉不笑。朱怀熟悉这眼神,他往后退了两步,颤颤巍巍指着他道,“我警告你啊......谋害太子是死罪。” 言筠逆着小儒生们往书院里走,懒得理他,“你自己失足落水,关我何事?” 二人都出身不凡,再怎么不拘小节,在外人面前装正经还是颇有一套。言筠和朱怀既是来拜访就不能不讲规矩,一起顺了顺衣服端起架子,眨眼间就是两个风度翩翩的少年公子。 等走到书寮里头,绕过一座半波亭和盛放的桃树,他们一道看见了一座隐于竹林中的清雅书斋。 正值下学的时候,小儒生们都已经跑光,只剩一个夫子模样的人在座首整理着一沓散落的书册。 听见有人走进书斋,青衣儒服的先生抬起头望了过来。 那是一张堪称昳丽的面孔,周身气韵却是江南水乡独有的清润。见是两个人陌生人,那夫子止了手上的动作,作揖问了一句,“二位公子是......” 朱怀愣住了,他戳戳言筠,小声道,“梅里的先生都长这样啊?” 言筠也愣住了,他习惯了国子监一群糟老头,也是头一回见这样的先生,说话都磕巴了两下,“某...某自金陵来,想寻访湖东书寮的风土人情,不知这位夫子如何称呼?” 湖东名声在外,常有人慕名来访。那夫子年岁比他们要长,屈身绕过蔑帘,穿过竹林来到他们面前,恍然一笑。 “在下晏聆,字道秋。二位贵客不知有何高见?” 言筠和朱怀就是纸糊的老虎,对着晏道秋这样的人话都说不出几句。朱怀又怕夫子太傅这种人,最后还是言筠壮这胆子问了一句,“夫子姓晏,可是出身自梅里晏氏?可曾听说过晏然觉?” 梅里晏氏世代儒商,几十年也就出了一个读书人高中状元,结果这状元还中途辞了官不知去向。 言筠深觉自己这个问题问得有些冒犯,谁知晏道秋像是早有预料,负手笑道,“晏然觉是我家阿爷。” 言筠顿时愣住了,他“啊?”了一声,又听晏道秋笑着解释道,“或者说...是我舅爷。” 朱怀见晏然觉已有着落,也顾不得怕夫子了,急道,“夫子您既然知道晏然觉,那您知道祝循如吗?” 晏道秋站在书斋前,闻言失笑。 他觉得这两个小公子一个赛一个好玩,虽说穿得平平无奇,也装得像个平民百姓,却连腰间龙纹璞佩和言字佩都忘了藏起,远没有言过非老大人来湖东时那般精明,逗弄着实在是有趣。 于是他笑道,“在下正要去给舅爷收拾旧物,不如一道?” 灵岩山侧湖岸边。 晏道秋掏出钥匙打开了一扇陈旧的乌门,入眼是人间三月芳菲的桃花与碧色的青竹。 这里已经空置了十年,但晏家小辈和吴氏小辈每隔一段时日就会前来打扫一番,所以依然整洁,依稀能窥见主人旧年花下对饮的光景。 “我祖母是舅爷的长姐,舅爷年轻的时候就已经名动梅里,都说他聪明,迟早金榜提名,所以呀...当年还有个雅称,都叫他晏湖东。” 晏道秋踏着落花带着两个少年走进门厅,似是随口闲谈道,“结果还真让他夺了魁成了状元郎,光耀门楣。可再怎么达官显贵,在祖母眼里舅爷也是个孩子...后来舅爷辞官带着眷侣归隐,祖母就常遣我们小辈来照顾。” 言筠听着隐隐有些不对,他看着晏道秋熟练地将梅瓶中枯萎的桃花换成一枝嫩粉的新桃,问道,“既然晏大人是带着眷侣归隐的,他们是未曾有后吗?为何还要过继夫子您呢?” 晏道秋笑了下,他看向朱怀也是一副好奇的眼神,话说出口轻轻柔柔的。 “因为舅爷的眷侣就是这小友问的祝循如呀。” 没有什么登不得台面,也没有什么羞于启齿,一切好像都是自然而然。 言筠和朱怀登时连呼吸都停滞了一下,回过神后对望一眼,面上又都是深深的了然。 晏道秋看着他们两个站着的地方,恍惚想起幼时祖母抱着自己前来这座小宅,说要过继给舅爷当孙子,给舅爷养老。他什么都不懂,离了家只会哇哇大哭,晏闻自诩什么都会,唯独对孩子毫无办法。 正和晏望俩人干着急的时候,一个眉眼温柔的男子从堂屋后走出来,伸手将他抱在怀里,细致地擦干了他的眼泪。 晏道秋觉得小时候的自己是真没出息,闻到那人身上淡淡的香气,又看见那张比起舅爷还要俊朗的面孔时,突然就不哭了,反而舒服地趴在那人肩上玩起了他的头发。 那时晏望就站在门厅这处,忍不住叉着腰说教晏闻,“你瞧连孩子都知道你凶巴巴的,还是循如机灵。” 后来晏道秋就改姓了晏,他舍不得祖母,就在这处小宅和本家来回跑动,迎着梅里的清风一日日长大成人。 那时候祝约身子骨尚可,脾气又好,笑起来尤其好看,连眼角的纹路都是温柔似水的。 他和吴氏小辈有时不想呆在书寮,就会过来小宅缠着祝约要他教习,祝约也从不拒绝。只有他舅爷每回都靠在门沿上酸溜溜地笑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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