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约没什么胃口,暗中回到金陵后他立刻就去见了三大营的统领吴瑄致和于羡鹤。 吴瑄致是祝襄从前的部下,从小看着他长大,是个本分的人。他没挑明秦王要反,只说祸起君王侧,承泽帝不信揽江军所以启用东南水师,结果祖梧存了反心,太子已逝,他不日就要起兵。 于羡鹤向着他,但终归年轻说不上话。吴瑄致对他所言将信将疑,东南水师确实已经进了城,但毫无起兵之势。 他们虽然信服祝襄,但在他们眼里,小侯爷不过是个半大孩子。 尽管不满承泽帝放弃三大营,但是战乱一起皇城必见血,不止吴瑄致,不少将士都有顾虑。 这些日子,三大营的人依然对他嘘寒问暖,但冥冥中也在告诉他,没人将此事当真。 朱桯没有露面,他的谋反之名早已被承泽帝坐实,若是此时他鼓动揽江军,难免让人生疑。 祖梧太过沉得住气,毕竟没了一个太子,朱端还有一个启岳。 想到启岳,祝约问朱桯,“宫里面怎么样了?” 朱桯在他身侧坐下,像是早料到他有此一问,感慨道,“朱端拟了太子诏书没有交给汪辅一和梁瞻世,而是交予了御史台大夫时稷,明早就会宣读圣旨昭告天下。” “然后暗中让徐逢送梁妃母子出了宫门。与你估算得一点不差......他明知自己走上绝路也不愿离开皇宫,离开万人之上的那个位子,想着留得启岳这个青山,等来日再继大统。” 可惜他这个好侄儿机关算尽也明白不了人非草芥之身的道理。 一个活生生的人怎可任意攀折? 当初朱端看上了梁锦淑,内阁礼部拟了旨意去梁府,梁锦淑的父亲曾小心翼翼地问过此事有无转圜。 太监来报梁家不愿嫁女时,他并不意外。梁家书香世代,读书习字不分男女,梁锦淑自小跟着哥哥姐姐读书识字,少时就在金陵颇有才名,显然是个不愿困于深宫的小姑娘 于是他留心问了朱端一句,京城世家小姐众多,梁小姐年纪小不懂规矩,是否另择? 朱端那时刚登基,想也不想道,“不懂事可以教,朕只要自己看得上的人,无需另择其他货色。” “货色”二字堵得他哑口无言,又不好对皇帝娶亲多加置喙,正替梁锦淑可惜的时候,梁家竟然自己先点了头。 梁瞻世刻板,认同皇命大过天的道理,一意将孙女送进了大内做了梁妃。 从始至终无人在意梁锦淑是如何想的。 进了宫万事不由人。她想过得好,就得收起从前诗书女儿的模样,照朱端的喜好谄媚逢迎;就得替一个毫无感情的丈夫生儿育女。等年华老去,再看新人迭出,最后于红墙内消磨完孤苦的一生。 世间女子商赢者少,梁锦淑者众。 “徐逢领命想送她出城去广陵避风头,出了丹凤门就被逍遥和商赢截下,梁锦淑下了马车就抱着孩子去找商赢。徐逢见到这场面就知道自己被耍了,一怒之下拔了刀,已被逍遥料理干净,留了个全尸。” 朱桯道,“想不到到头来,还是他对朱端最为忠心。” 祝约对徐逢之死没有什么念头,当初定侯府这位徐大人为虎作伥,逼他穿上皇后服制,嘲讽戏弄,后又打伤净澜和仆役的画面历历在目。他同情不了这样的人。 “商赢接到她就好。”祝约叹了口气,“梁锦淑这一去,此生都不会再回金陵了吧。” 山高水长,这个女子该有她自己的去向和天地。 启岳长大后也不会囿于皇宫一生,变成权欲的傀儡。 而他做完这一切,也是要走的。权势与虚名他从不在乎,周皎和祝襄也不会在乎。 想到此处,他抬头看着朱桯道,“十七叔,等你登基,莫要忘了当初的承诺,放我和祝襄离开。揽江军需要一个新的将军,可以是逍遥,可以是其他人,但不会是他了。” 朱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这也是我的本意,寻志已经苦了这么多年,自当与你一起归隐,享享清福。” 祝约眼神闪动了一下,他没有接话,只是重新低下了头去看那张舆图。 然而一刻钟后,一个神机营副将满头大汗闯进了这座院子,拼命敲着木门道,“小侯爷!兖州府有人来报!侯爷在回京的路上被刺,已经去了!” 亥时,三大营校场火光阵阵。 一片死寂中,祝约顾不得自己行踪暴露,他站在传消息的人面前,双手都在发抖,“你说谁杀了他?!” 三大营的将领站在校场的门旁,听到这个消息都是满面愕然。 那人穿着揽江军亲卫的轻甲跪在地上,满脸都是惊惧,“是两个东南水师的精锐刺客!用的是蛇毒,将军未能避开一击,中毒而亡!” “他不是守着凉州卫吗?为什么在兖州?!” 祝约盯着地上的人,他稳住身形勉强站稳,周遭人声在一瞬间褪去,只剩下眼前亲卫的瑟瑟发抖的话传来。 “皇上派人接大将军回京,行至兖州,祖梧怕是听到了风声,派了东南水师的人刺杀将军......将军本来就有伤在身......这......” 吴瑄致一把揪住那人的衣领,目眦欲裂,“为何将军回京你们无人告知?!现在从兖州传来消息谁知道是真是假?你究竟受何人指使?!” 他不愿相信祝襄已死。若是祖梧真的要反,杀了祝襄,三大营就算耗尽最后一滴血,拼得两败俱伤也会剿灭东南水师。 祖梧的确畏惧祝襄的本事。同为将领,他明白若是祝襄回京揽江军与东南必有一战,从而兵行险招也说得通。 可他真会心急至此,暴露彻底吗? “我以自己性命发誓,所言句句属实!皇上疑心定侯府多年,将军回京不告知是怕你们担忧!”亲卫颤抖着从袖中掏出一块揉皱的布拆开,抖落一缕用红绳系着的长发。 “这是将军临终前让交给少将军的,说是一见此物便知!” 吴瑄致愣住,他看着眼前乌黑的长发,在夜风中沉默了半晌。接过的时候,表情变得十分古怪。 亲卫似乎不料他会是这样的反应,怔愣间,仰头的一瞬就被一侧的祝约掐住了脖子。 祝约手中渐渐施力,望着那人双目圆睁,他的声音在夜风中淡得没有一丝情绪。 “你说祝襄死了,所以你从兖州赶至金陵报信,可你第一件事不是进宫见皇上,也不是去曲靖府告诉他的儿子祝约。祝襄早已不在三大营,你来此意欲何为?” 那人挣扎了一下,张大口拼命呼吸着,他死死扣住祝约的手臂想挣脱。但那只掐住他脖子的手仿佛灌入千斤巨力一动不动。 “还是说...”祝约眼底像是一潭深渊,凝视着那双被掐至暴起的眼。 “朱端早知此事,他想挑起三大营对付东南水师,围攻祖梧,他好自己谋求一条生路?” 他全然不在乎在众人面前直呼承泽帝名讳,在他看见那缕头发时就明白此事与朱端脱不开干系。 知道祝襄藏结发的人其实不多,他只在少时与朱端提起过,后来又告诉了晏闻。 此人年岁不小,胡子已见花白,还穿着凉州卫的服制,然而一个能被祝襄交付结发的老将却不认识他...... 更何况那缕结发他何止看过千百遍,怎会认不出周皎遗物? 祝约一手将他提至双脚离地,另一只手取过吴瑄致手中结发丢入火中烧成了残渣,他森然道,“你仔细看看我是谁?” 夜色下,火把映照出红光,那人胡乱地蹬着腿,惊恐万分地看向祝约的脸。 在他终于从这个穿着简朴的小将看出三分祝襄的影子时,表情终于一点一点裂开,接着一股巨力将他踹飞出去,撞在了一旁的兵器架上。 刀枪斧钺劈里啪啦散落一地,那人的心肺皆被震碎,从七窍中流出血来。 祝约再无犹豫拔了剑冲上前,却被一旁静静听着的吴瑄致出手拦住,他扣下祝约的剑,拍了拍祝约的肩膀。 苍老的眼中痛色渐生,皇帝是如何杀谢铮的他明白,如何忌惮三大营的他也明白。 事到如今,这位承泽帝的刀终于砍向了祝襄。 帮大朝打过江山的人都能痛下杀手,那他们这些追随将军的一兵一卒又算什么? 他年纪大了,遇事顾虑总是多的,然而这不代表他会怕事。 吴瑄致留祝约木雕一样站在原地,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到校场上的几个副将身边,苍老的声音在夜幕中犹如洪钟震耳。 “传令下去,即日起三千营集结为前,神机营与五军营列为后,各营列为军阵,换揽江军玄甲,抬虎炮!” 第90章 弑君(一) 祝约不相信祝襄死了。 他知道朱端行事狠戾,想杀的从不留有余地。但他想起近一个月送往凉州的信件都无回音,心突然一点一点地揪了起来。 吴瑄致命人将传信的探子押了下去,他仍然站在校场中央,盯着那人吐出的满地鲜血一动不动。 不远处的苍松后,朱桯负手旁观着方才发生的一切,眼神沉了下去。他想过去看看祝约,但仔细想过以后又顿住了脚步。 祝襄从西北回金陵他从一开始就已经知晓,所以派了暗卫与晏闻一同去了兖州府。 晏闻那时觉的承泽帝是要以祝襄为质拿住祝约,所以不可能要祝襄的命。他听后没有反驳,却在心中明了祝襄此行绝对不会一帆风顺。 他太了解这个侄子背水一战的作风。 让王伏将太子一事推给祖梧,承泽帝必然有所动作防范,祖梧被皇帝逼迫就会尽快起兵,再由他们黄雀在后。 而祖梧若反,第一个对付的就是祝家。 以朱端权欲熏心,贪生怕死的性子,绝不会将皇位交给祖梧,所以他会想出一个让三大营对付东南的嫁祸之计。 不论最后是祖梧按耐不住下手,还是朱端使计,回京途中祝襄遭遇敌手不过早晚之事。 当暗卫问他是否加派人手力保祝襄时,他犹豫了。 片刻间他想到了许多东西,比如祝襄初到凉州卫的样子,比如祝约小时候看着祝襄垂死的样子。 最后他想到了金陵城三大营的将士。 这群人不会那么容易向祝约低头,而祝襄一旦回到金陵,他是会明白儿子的难处共举大业?还是会守住骨子里的忠君二字与他决裂带走祝约? 祝襄是个好人,也是个好将军。好到与老侯爷祝豫和梁瞻世一样墨守陈规,以君和大朝律法为天。 当年承泽帝强要揽江军并入三大营祝襄都没有反驳。 他赌不起祝襄是将忠君看得更重还是将祝约看得更重,也需要一个激起三大营斗志的由头。 于是在那日的曲靖秦王府,他最后对暗卫道,“不必了,听天由命罢。” 朱桯站在树后,缓缓地攥紧了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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