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载年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他还是想象不出祝约这些年是如何熬过来的。 尤其是在他做了那么多荒唐事以后。 今夜风月无边之际,倒让他想起一些旧事。 祥初三十九年秋天,祝约在梅里的第二年,朱家兄妹到来的第一年。恰好碰上了朱翊婧生辰,梅里吴氏心疼这个在宫中吃过苦的族孙,特地办了一场家宴,不少书寮的学生都送来了贺礼。 湖东众人对他和朱翊婧一事极尽撮合,称作佳偶天成,他理所当然地要奉上最好的礼,光金银首饰就买了一箱。那时候祝约已经不和他说话了,每日除了学堂就是藏书阁,比从前更加像块冰,偶尔瞥他一眼几乎能把人冻死。 少年时的他脾气也大,你越看不起我,我就越要压你一头,于是他去打听祝约送了什么礼,结果吴舜冬笑着说小侯爷送了一支珠钗。 晏闻顿觉自己赢了,妄图在宴席上戏弄祝小侯爷一番,谁知那夜祝约根本就没有出现。 他等了半天不见人,喝了不少酒,最后心一点一点沉下去,干脆借口醉了离席,踉跄着去了藏书阁。 四层果然亮着一盏忽明忽灭的灯,他几乎是怒气冲冲地上了灵岩山,在熟悉的位置找到了熟悉的人。 祝约一如既往地抄着书,半点眼神也没分给他,手边是一碗冷掉结块的寿面。 怒火突然就平息殆尽,微醉的他盯着那碗寿面,心里有些酸疼,连话都不会讲了,“...今天也是你生辰?” “不是。”祝约不知道他从哪儿窜出来的,眼中有些许不耐,“厨房怕我饿着才送来的。” 他显然不知道晏闻哪根弦搭错了觉得今日是他生辰,也不知道本该在席面上的人怎么突然来了灵岩山。 但他确实不想搭理一个醉鬼,只想继续做自己的事。 结果醉鬼直接趴在了他书桌对面,袖子压着他的抄本,不依不饶道,“那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祝约将他推开,冷冷道,“与你何干?” “我送你好玩的生辰礼。”晏闻嘻嘻一笑,有意借着醉与他和好,“上次箫还喜欢吗?” 谁知祝约顿了一下道,“我不过生辰。” 一句话呛得他没了声音。 油盐不进至此,晏闻也毫无办法,他有些失望,只能翻过身双臂搭在书桌上假意看外面的湖面。 身后的祝约像是打定了主意不理他,二人就这么诡异地沉默着,他原本只有三分醉,结果看着月照太湖,吹着风,居然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日他是在祝约的小榻上醒来的,只脱了外衫,身上盖着一床新的锦被,手边是一碗用棉布包着,尚温的醒酒汤。 除此以外,整座藏书阁空无一人,昨夜摘抄的诗经落在桌面上,满纸翩然清逸的褚楷。 人伦纲常,娶妻生子,传宗接代,这些道理从小学到大。即便他看着书案上的抄本心神微动,却没来得及细想少年时的自己究竟生出了何种情思。 那次不久后,他打听到祝约的生日与朱翊婧只差一个月,小侯爷十一岁以前也是大操大办,热热闹闹的。 后来他的母亲因为生育落了病根,刚过而立就离了世。以至于祝小侯爷性子愈发冷清,再不愿过生辰。 晏闻掀开薄被轻手轻脚地上了竹榻,将熟睡的祝约揽进怀里,替他掖了掖被角。 恍惚间,他不知怎的想起了乌衣巷定侯府那句流传甚广的家训。 幸好他的循如是个数年如一日的痴情种。 世间喧嚣繁杂,唯独此处天地一孤舟。他抱着怀里的人看着水面波光,忽然想就这样飘下去也好,飘到祝约忘掉过去的争斗猜疑,只记得自己会爱着他。 第73章 十七(一) 亥时,曲靖秦王府。 此地比起金陵地气湿暖,四季都宛如春日煦煦,半人高的藤花山茶覆盖了半座府邸,从远处就能闻到幽香馥然。 要种成这样一座花圃必然要耗费大量心力,但朱婳喜欢,秦王就愿意为她去做。回到故地的寿光县主显然比在金陵要高兴许多,她穿着熟悉的衣裙,摘了朵盛放的辛夷,先送给了跟在祝约身后的晏闻。 晏闻受宠若惊,“给我的?” 朱婳没有回答,而是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接着跑到了祝约身后,害羞地藏起了脸。 他们来到曲靖已有半月,却不见半点踪迹埋伏,宁静地有些不同寻常。 反倒是京城出了大乱,承泽帝告罪后闭阁不出,招了不少道士进宫炼丹炼药,辅帝阁成天烟气缭绕,群臣苦不堪言。 朝中一应事宜都是梁瞻世和汪辅一在操劳,鸿胪寺的担子在晏闻走后,自然而然落在了言过非的肩上。 小言大人眼见沧桑许多,离京时武定门外送别,他抓着祝约,哽咽得说不出话。他原本是随性的人,可惜四海家国最难两全,出身平民之家挣得一官半职在他人眼中已是祖上荫福,遑论自由二字。 商赢不随他们离开,她有金陵的生意要照料,但有一人跟着到了曲靖。 冤家易结不易解,赵泽抱着他的琵琶,一路上没给过晏闻好脸,谢原离京后更是干脆独乘一辆马车,懒得给晏闻正眼。 如公子不叫如公子之后狂态毕现,站在侯府门前,只说了一句,“赵拂声生前留下九边布防图在我的脑子里。” 鞑靼议和失败,九边重镇不会安宁太久,虽派了人马去西北看护,祝约仍然忧心战事和他的父亲,思量之下,干脆一道带着人过来,在秦王府做了谋士。 晏闻这些时日吃了赵泽谢原不少眼刀,还得提防着金陵的动静。每天都过得凄惨,只能去找祝约哭诉,然后借口占足便宜,再乐滋滋地去找唯一一个能搭理他的朱婳玩。 朱婳刚开始也不愿意理他,定侯府二十个巴掌打得她厌恶极了朱翊婧和晏闻。 但说来她毕竟是天真不记仇的心性,晏闻又惯会哄孩子。 他一路上和赵泽较劲苦练琵琶,终于让寿光县主对他刮目相看,短短几天就放弃寡言少语的祝约,转而缠上了晏闻。 回到秦王府后还因为晏闻不与他们同住难过了好半天。 对此还酸着朱婳这个侯府少夫人名号的晏闻十分满意,只要她不缠祝约一切好说。 他开玩笑般跑到祝约的马车上,告诉他寿光妹妹已经移情和离,趁早敲锣打鼓娶了自己做继。 祝约对他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秉性早就麻木,反倒是路过的谢原忍无可忍地给了他一个白眼。 到曲靖府安顿好一切,秦王才打算与他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王府中设了茶宴,侍女早早的在杯子中放入一朵山茶,滚烫的茶汤荡开嫩粉的花瓣,给这座空荡的府邸添了些温度。 晏闻目送祝约走进前厅,他带着寒意与朱桯对视一眼,再低头看向朱婳时已经换了一副儒气笑容,“县主,你父亲和祝约哥哥有要事相商,先带我去看看其他的花好不好?” 朱婳懂事,父亲没让她跟着就明白了意图,于是听话地带着晏闻去了花圃。 奉茶侍女默默地退了个干净,花架下只剩二人。 朱桯未曾直接开口,而是笑问,“曲靖可还合衬你的心意?” 天高路远,不必再装什么儿女亲家。晏闻早让许含英在曲靖置了宅子,招了仆役,地段离王府不远不近。 谢原和赵泽则自请住在了王府做了门客,曲靖开屏的花孔雀实在很多,对这只他们心照不宣地眼不见为净。 祝约知道他在调侃,目光落到茶碗里盛放的山茶上,“合不合心意,要看十七叔怎么想。” 这是不想绕弯子的意思,朱桯低笑了一声,心叹果然孩子长大不由人。 “如你所见,让朱端死实在是容易得很。但他毕竟是我的亲侄子,我跟你一样,不论结局如何,都想留他一命在的。”朱桯扫开茶沫,“他日史书工笔,也好记得我是个仁君。” 祝约听着大逆不道之言眼中沉了下去,这不像他在凉州认识多年的十七叔,这张儒雅俊朗的面孔流露出的复杂欲念让他毛骨悚然又觉得理所应当。 又或许这才是真正的秦王殿下。 “十七叔的确可以做个仁君。” 他缓缓道,“不想让朱端死,那不妨想想法子,能否不费一兵一卒就拉承泽帝下皇位?” “你就不想问问我从何时起的心思?” “事到如今这个问题并无意义。” “可我想告诉你。” 朱桯看着祝约,眼神柔和,“毕竟说起来亦和你有关。” 祝约抬起眼,透过花影看向慢慢收敛锋芒的秦王爷。 “循如,十七叔还从未告诉过你我小时候的事,譬如我的母妃是德元帝的宠妃,先帝年岁又长我许多,所以刚开始根本没把我当作敌手。在皇宫里长到十几岁我都没受过委屈。但世事无常,商太师有次看了我文章,在宫人侍读面前随口赞了句此子有负鼎之德。” 朱桯像是觉得荒谬,他喝了一小口花茶,语带讥讽。 “负鼎之德原指阿衡辅佐成汤之意,原本赞誉的是我辅佐之心,不知怎的,传进宫中就成了我有‘成汤之德’。那时太子已立,一个皇子若被太师指有帝王才能,无疑是皇权眼中钉,肉中刺。哪怕我再小心谨慎,也难消先帝疑心,即便我战功赫赫,也只能去凉州那等苦寒之地磋磨时光。” “驻扎凉州卫前我娶了燕回,她还怀着身孕跟我去了凉州,也是在那儿...我遇到了你和你的父亲。” 祝襄去往凉州时刚没了夫人,神思本就极其萎顿还要强忍着伤痛行军布阵,若非他帮衬一把恐怕早已病倒。 其实在此之前,不论宫宴还是校场,定侯没和他说过几句话,祝府从祥初帝还是太子起就一直站在皇党这边,并不与其他皇子多来往。 祥初帝彼时身子已垮,也老糊涂了。他有了行通商令两国停战的念头,又觉得这个在西北的幼弟实在碍眼,于是在祝襄去凉州时,派了数批人马埋伏在揽江军中刺杀。 结果颇为好笑,这群暗卫探查他的亲信,都被定侯以军纪不严为由打了出去。 朱婳在母亲肚子里时就多次遇险,他原本警惕着皇城派来的人,以为祝襄一定心思深重。结果熟识了才知道这人实则憨傻地过分,半点不懂勾心斗角。打发那些杀手也都是他们不尊号令在先。 朱桯哑然失笑,一来二去竟真和这个莽直的将军成了朋友。 二人一道上过战场,杀过敌将,也在边关风沙里喝过比金陵更烈的关外酒。 后来十三岁的祝约被接到凉州,闲暇时草原策马的就成了三人,他教祝约骑射打猎,祝襄就教他耍枪,回回都弄得一身脏污满载而归。 安燕回常常抱着朱婳守在城里不算气派的府邸里等他们,她生的极美,穿着打扮却不像个金尊玉贵的藩王妃,反而像个寻常人家的泼辣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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