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约捏了捏他呆掉的脸,他收敛笑意,语气轻松不少,“我让你欺负是因为你可爱,我喜欢你,舍不得叫你不高兴,还真当什么人都有这待遇吗?” 晏闻被捏着半边脸,还没从惊为天人的笑颜中回过神,他眨了眨眼,相当无辜道,“我也没欺负你啊?” “真的吗?” 祝约也不点破,那只捏住晏闻脸的手从脖颈慢慢滑落腰间。他似笑非笑地往后探去,耳边晏闻的呼吸似乎一下就重了。 洞房的时候他仗着药力撒娇卖乖才成了事,船舱那次又是祝约心疼他辞官受惊才随他胡来。 这回要是祝约想讨回来,他还真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 然而那只手松开了,祝约抓住了他搁在自己肩头的手,握在掌心里。 这是一只和晏闻拿笔挥毫完全不同的手,白皙修长,掌心却布满了砂石割出的细碎伤疤。 有些粗糙,却干燥温暖。 “我不想要朱端的命,是因为我还念着他小时候那点好。” 祝约摩挲着晏闻指间握笔磨出的陈茧,“有时候我也在想,好好一个孩子,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但今夜听秦王说的,我忽然觉得,是不是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只是我没有发现而已。” 从十六岁还未登上皇位开始,就已经盘算着垂涎无上的权势。 其实这本没有错,错就错在他残酷不仁,本该治国齐家平天下的权力成了他手里胡乱挥砍的刀。 “祖梧是一步险棋,这步棋走出去有很多种可能。朱端极有可能保不住这条命,所以临行前,我在宫中布了暗防,力求他能活下来。但现在想想,如果事态失控,他死了......即便世人不晓,罪魁祸首也是我。” “我其实与朱桯并无分别,都是在用人命作赌。” 祝约站起身,他有点难过,“晏闻,我从不是什么良善的人,也不会被人欺负。我只担心...万一将来你发现我并非你想的那种高风亮节之辈,而是满手血腥的修罗,你会不会害怕?” 晏闻站起身,他一手牵着祝约,一手拍去了他月色衣袍上沾染的尘泥。 “那我陪你下地狱呗。” 一副全然无所谓的语气。 他领着祝约沿着曲靖府不算宽阔的坊市走回临时落脚,却很温馨的小宅,“满手血腥先不提,在我这,抛妻弃子肯定要下地狱,我都是你夫人了有什么好怕的。” 晏闻一如往常,走在祝约身前半臂长短,招呼道,“走,回家。” 第76章 留春 已至大暑,檐外青瓦传来雨水劈里啪啦的声音。 梁瞻世站在朱色的围墙下,听着一阵又一阵鬼哭狼嚎的声音从不远处的辅帝阁中传来,苍老浑浊的双目微微颤了一下。 这是又在胡闹了。 天际有雷声,掩盖了叮当作响的魂铃和诵经声,他极轻地叹了一口气,抱在腹前的双手紧了紧,而后随着王伏往西六宫走去。 小定侯离京,长公主失节,与鞑靼结怨这些事已经过去月余,但皇帝好像还是那副浑浑噩噩的样子。辅帝阁里道士来了一拨又走了一拨,那只丹炉也没消停过,炼化到最后不知道炼的是谢铮还是皇帝自己。 梁瞻世身为帝师和汪辅一都在辅帝阁外跪过,劝过,无甚作用,甚至最后承泽帝连他们的面也不见,终日溺于得道成仙的春秋大梦。 今日他进宫不是为了规劝,而是留春台的梁妃特地请旨想见一见自己的祖父,皇帝罢朝,这等小事皇后准了也就过了。 承泽帝一后三妃,皇后之下即是梁妃,皇后有太子启修,梁妃则是在承泽帝登基第二年诞下了二皇子启岳。 帝后夫妻伉俪,论恩宠梁妃不及李皇后,但她所生二皇子却极为受宠,出生那天承泽帝大喜过望,亲自赐了个好名好字。 启岳,字平疆。 得知消息那日,梁瞻世正在府邸小憩,直接从榻上滚了下来,回过神时已经是一头冷汗。 承泽帝虽立李京卉为后,也立了她的儿子为太子,但后来种种举动都像在昭示着东宫即将易主。 再忆起当初选妃宫宴上,朱端一眼相中的是他的嫡孙梁锦淑。 他为此担惊受怕很久,但梁锦淑温柔贤良,从不与李皇后争高下,加之太子启修的位子坐的稳稳当当,久而久之,宫中竟也平静了下来。 留春台,万籁寂寂,这里几乎是西六宫最安静的居所。王伏并未通报,直接引梁瞻世穿过庭院进入主殿。 纱雾帘后梁妃咳嗽了两声,有些瘦弱的身躯微微躬了起来。 梁瞻世绕过纱帘,哑声喊了一声淑儿,清隽秀丽的梁妃抬起头,只一瞬眼眶就红了,但她没说什么,提着繁杂的宫装伏身对梁瞻世拜了一拜。 “祖父。” 梁锦淑跪在地上,头顶金玉的冠子压弯了瘦弱的脖颈,宝石流苏打在地面上,叮当作响。她面庞很美,但身上实在是太瘦,以至于那身宫装都空空落落的。 嫁入宫中时她刚及笄,生下二皇子时尚不足十七,一副未长成的身子已是千疮百孔,常日都用药吊着,即便如此,她还是病恹恹的,神态终不复当年少女模样, 王伏领着丫鬟退出留春台主殿,将这处静谧留给这对许久未见的祖孙。 “娘娘不该跪我。”梁瞻世有片刻迟疑,他还是迅速扶着孙女干枯如骨的双臂让她重新坐下,接着叹道,“你过得不好。” 梁锦淑红着眼没有回答,这座宫殿里里外外都是奢靡至极的,就像为了补偿曾经住在此处的恭慈皇后一般,比李皇后的坤宁宫都要华丽。 传言帝后情深,但在宫中明眼人都瞧得出来,承泽帝心中真正钟情的恐怕是这位梁妃娘娘。 然而他们不解的是,宠爱加身,梁妃却日复一日的郁郁寡欢,形销骨立。 “祖父,我本不愿进宫。”梁锦淑低声道。 她虽红着眼,却没有落泪,苍白的嘴唇抖了抖。 “求仙问道,一国将亡,皇城里的事没有人比皇城里的人看得更清楚了。” 梁瞻世坐到孙女手边,仿佛明白了今日梁锦淑为何一定要见他。 他闭上眼,叹道,“淑儿,身为一朝后妃,律例,规矩,都是你必遵的,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需得掂量,切莫任性妄为。” 一朝有一朝令,从梁锦淑入主留春台时起,她就不再是太师府的小姐,而是大朝的妃子,一生都绑缚于皇家。 “这是我的命,我已经认了。”梁锦淑深知祖父的固执脾气,律法规矩在梁瞻世那里总是大过天。 就算当初江左旧臣极力推崇秦王,他毫不犹豫地择了朱端,为的不过是朝律中皇位当由皇子所承几个字。 后来她在宫宴上被选中,惊慌失措地回到家中哭着求父亲想法子不进宫,她对一面之缘的少帝没有任何感情,也曾饱读诗书知道天地壮阔,对深宫只有恐惧。 梁父心疼女儿,也确实想了很多办法,然而尽被梁瞻世一句皇命不可违灭掉最后一丝希望。 承泽帝确实喜欢她,皇后之位太重,便只让她做个无忧无虑的宠妃,后来启岳出生,朱端动了东宫易主的心,给孩子取字平疆。 这两个字太重了,重到压得留春台喘不过气。 于朱端而言,这是他无上的偏爱。于她而言,这份‘偏爱’不过是主子把玩富贵囚笼中的家雀。 “可是祖父,我不能拿启岳的命作赌。他才三岁,刚学会说话走路,人生还长,您可曾想过,若真有一日大朝亡了,启岳如何自处?” 梁锦淑落下眼泪,“您知道皇上曾动过废启修的念头,是我求他不要立启岳。我当年问他‘既能让臣妾为妃,为何不能让启岳为亲王?’他的回答我至今都记得。” 梁瞻世花白的胡子抖了一下,他看着家中曾经娇养的孙女,终究没有说出话来。 “他说皇后之上有皇帝,而皇帝之上再没有旁人,启修将来登基,日子难过的是启岳,他不愿启岳陷于险境。” 梁锦淑似乎觉得可笑,她仍是端庄的,一举一动皆遵循规矩分毫不差,但看着却像是被抽去了神魂,双目空空地望着虚无中的一点。 “皇上从来不曾想过,若刚开始就没有让我进宫,又哪来的险境?若我有的选,我宁可启岳没有出生。” “可他还是来了,祖父...他就在我肚子里一日日长大,出生时那样小,现在已经会喊我一声母妃了。” 梁瞻世深吸一口气道,“淑儿是在怪祖父当初让你进宫了?” 梁锦淑苦笑了一下,“宗族皇恩,我一介卑末女子,怎敢去怪?今日不过是想恳请祖父,带启岳出宫,就当大内从没有这个孩子,否则将来坐上皇位不论是谁,他都不得善终。” “荒唐!” 梁瞻世闻言,忽得站起身,他扫落了桌案上的瓜果,几乎是气急败坏,“我送你进宫一人之下,为你着想,启岳堂堂二皇子,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大逆不道之言?!” 有果子打在繁复的衣裙上,梁锦淑疼了,她却巍然不动,垂眸望着滚落在地的果子,长叹一口气。 她对梁瞻世的反应毫不意外,只是有些难过,于是她开了口。 “祖父为何只反驳我送走启岳,不反驳皇位易主一说?” 梁瞻世霎时没了声音,他站在堂中,风烛残年。 “因为您比我看得更清朱端是什么样子。” 梁锦淑不再端着恭敬,她站起身,“连我一介女流都晓得无论何种境地,天子都不该弃朝政不顾,求仙问道,那些不过是市井三流骗术,百姓能信,而一国天子不能!” 梁瞻世彻底说不出话了,他看着自己的孙女,瞠目结舌。 江东风云莫测变幻多年,不论史书还是躬亲,天子朝臣无数,他如何不懂承泽帝,只可惜世间有例法有伦常。德元帝再英明神武,一辈子最过不去的坎也是身后史书所载谋逆二字。 一个帝王,最怕的就是来位不正。 秦王明白这个道理,所以迟迟不肯动手,他何尝不知国需明君,但若不尊律法帝位皇权皆能者为之,天下终将大乱。 他深深望了孙女一眼,袖袍中的紧攥的手松开,吐出一口浊气。 “谋逆者按律应当株连九族,娘娘所言今日所言我身为你的祖父权当未曾听到,但若此番话被旁人听去,莫说启岳,连同我梁家也绝无活路。” 梁锦淑睁大美目,跌坐在椅子上,话已至此,梁瞻世的选择昭然。 臣子不便久留后宫,梁瞻世没有多留,他离开留春台时身影萧瑟却挺拔,仿若葱郁松林里唯一一株向上昂扬的枯枝。 庭院再度空旷下来,堂中西洋宝钟发出低鸣,梁锦淑擦干净脸上的泪痕,抬眼时已经是面无表情。 自长在太师府以来,她获宠无数,祖父母,父母,姨娘乃至丈夫都将她视若珍宝,她好像被爱着,又好像从来没被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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