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公公。” 李晦言语中丝毫不掩藏袒护之意,晏闻依然平静,他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对李晦道,“劳烦公公给长公主带句话。” 李晦以为他想通,“哎,哎”应了两句,只听那不识好歹的人道。 “晏某一介草莽,配不上龙子凤孙。” 走出鸿胪寺时,李晦腿肚子都在打颤。 长公主那是何等身份?已然屈尊给了晏闻一个改过的机会,只要他不再提辞官一事,祭祖后就会由礼部主持大婚。 有驸马这层身份,往后为官一路青云,封侯拜相指日可待。 晏闻素来都是个会处事的,他想不明白为何今夜这人像是坏了脑子会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那是天下人磕破了脑袋都求不来的恩典啊! 他叹气,不解,还是只能颤颤巍巍往大内而去。 鸿胪寺内久久寂静,应松听他主子这样说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本分的站着。 李晦走后晏闻已无睡意,他坐了一会儿,忽然将桌案上一套白瓷茶盏全部扫到了地上,劈里啪啦听得一片玉碎之声。 应松知道他心绪不宁,也就默默地收拾满地残渣。 他想起这套茶盏好像也是晏闻擢升鸿胪寺卿时长公主所赠。 “应松,我不会回头。”晏闻忽然道,他看着满地碎瓷,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漠然坐着。 应松将那些碎瓷全部敛好确保不会伤人,才道,“主子有自己的道理。” 乌衣巷口,白日里就很安静的地方到了晚上更是安静地能听到落针。 祝小侯爷和京中那些纨绔是不同的,言过非边走边想。这个人一直是随和且稳重的模样,不会瞧不上他的出身,更不会嫌他聒噪。 第一次到侯府的时候他惊诧于这里高门阔院,但走进去才觉得实在是有些冷清,偌大一个院子只有祝约一人。他原本是去送文书,没想留宿,结果祝约却告诉他这里离他家太远,明日赶不上当值,叫净澜给他收拾了屋子。 那时他很惶恐,不敢叨扰,后来却成了这里的常客,鸿胪寺差事不多不少,有时晚了便会过来借宿一宿。 祝约受伤之后皇上不许人来扰他清净,他已经很久没来过了。 言过非不喜欢带小厮随从,他今夜下值拎着些夜市的点心,牵着一匹枣红小马,上前敲了敲侯府厚重的大门。 往常会有家仆给他开门,然后净澜会带着他去客房,但今天有些不同寻常,他隐约嗅到了一点奇怪的腥气还有微弱的闷哼声。 言过非察觉不对,他推了推那扇古朴的大门,入眼就是几个仆从倒在地上。 他们没死,但满身是伤,净澜也倒在一边,额上有个血窟窿。 言过非冲过去扶起净澜,他张了张口,声音已经很小,“言大人,我没事......主子被锦衣卫带走了。” “锦衣卫?”言过非年纪虽轻却不是六神无主之人,他不知道皇帝为何要锦衣卫带走祝约,连同那些宫里的医官也不见了。 他在金陵没有亲信,只能先放下净澜,跌跌撞撞地往巷外跑去。 鸿胪寺,宫城,他一路纵马,束在官帽里的头发已经散开,皇城司依然灯火通明,他亮了令牌,守门侍卫瞧是鸿胪寺的并未拦他。 言过非找到晏闻时几乎跑没了半条命。 他不知道要去找谁,也不知道这偌大的宫城还有谁能救下祝约,那是锦衣卫,专替皇帝杀人的锦衣卫。 想到诏狱里惨死的谢家父子和祝约还带着伤的右肩,他用衣袖擦去了不自觉流出的鼻涕眼泪。 本就因骑马双腿酸软,到了值房时早已站立不稳,他“扑通”一声跪在晏闻前,“晏大人,求您救救祝大人。” 望江楼上,已过三更,祝约躺在龙榻上,满目猩红,他没有力气挣扎,抵抗中右肩伤口早已裂开,石青的长袍被染的一片污糟。 明黄色夹杂了血色,面色极度苍白之下,浓墨般得眉眼反而生出一丝旖旎,承泽帝就这样看着他,眼里有说不上的复杂神色。 皇帝宣召本来不用这样大的阵仗,只消一句话无人敢逆旨,但今夜徐逢骤然上门,还带来了一身坠着玉雕牡丹的霞帔凤冠。 风灯昏黄的灯下,那抹红落在他面前,刺得双目生疼,他不知道朱端这是什么意思,因而靠着廊下罗汉床苍白着面色没有言语。 徐逢对着他露出一个鄙夷且怨毒的眼神,“祝大人,这是皇上御赐,请您进宫一趟。” 祝约冷笑一声,“怎么?古有诸葛赠司马巾帼之饰,今日轮到下官了吗?” 徐逢笑道,“祝大人不要为难在下。” 徐千户的笑来的快去的也快,几乎是一瞬,他的眼神就冷了下来,像是藏在冰下的毒蛇一点点吐出信子。 “来人,既然祝大人不愿更衣,那你们就伺候他更衣吧。” 第37章 夜闯 望江楼没有旁人,朱端早已脱了龙袍,他穿的如同过去做皇子时一样素净,头发散下来落在肩侧,明灭间,好像还是幼时有些瑟缩的眉眼。 “为什么不穿呢?”他用一只手指勾缓缓摩挲过苍白俊雅的脸,状似可惜。 祝约一言不发地躺着,眼中空洞,仿佛早已将这个疯子看透。 “今天是十五。”朱端忽然抬眼看向窗外一轮圆月,目光涣散,“皇帝应该留宿中宫的。” 他低下头来,语气缱绻至极,“可我实在思念哥哥。” 十多年前高墙宫苑内开着新雪红梅,因为一枚老旧的珠钗他见到了宫人口中神仙一样的小定侯。 往后数年间,他们兄弟相称,在刀光剑影下扶持前行,直到他十六岁登基,一朝成了天下之主。 回望过去,这座繁华宫苑曾经不属于他,有这样好景致的望江楼也不属于他,但那时候的祝约属于他。 如今宫苑与望江楼乃至天下都属于他了,祝约却没了。 朱端扪心自问是喜欢女人的,登基后不论是李皇后还是梁妃,她们无一不是温婉恬静,乖顺又美丽。 他沉迷于她们的身体,也乐于在放纵中接受她们那些惑真心或违心的讨好奉承。 但是坤宁宫那夜大婚,他着喜袍走进燃着龙凤花烛的婚房。满眼盛放的红色下,他所想的不是眼前娇柔羞涩的皇后,而是祝小侯爷那双有些冷淡又多情的眼睛。 如果祝家是个女儿就好了。 新婚之夜的妄思并不是他第一次生出如此荒唐的念头。 十五岁时初到太湖梅里,他刚经历了一场勾心斗角的陷害。不知道是哪位宫里的贵人在自己与朱翊婧的饭菜中下了鸩毒,吴嫔宫中穷苦,常有宫人偷吃主子饭食,有个小宫女偷吃了一口饼,在那夜成了他们兄妹的替死鬼。 懦弱无能的吴嫔见到了宫女的死状,在绝境中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心力,将他二人送到了湖东外祖家。 他捏着短刀抱着朱翊婧心慌了一路,在推门见到祝约的一瞬,那些盘旋在心头多日的阴霾和恐慌全部消散殆尽,仿佛只要有这个人在,什么阴谋诡计都不用担心。 高兴了没几天后,他却发现祝约和从前不同了。 在金陵他对所有人都友善温和,举止有度,哪怕是尽心关照他与朱翊婧时都是心绪不肯外露的。然而在梅里时,他即便脸上冷淡,眼神里却经常冒出难过,不耐甚至是生气。 从小察言观色的他看了很久,最后发现那些饱含深意的眼神全部给了一个人。 湖东晏家三公子生了张讨人喜欢的脸,不论是书寮里大大咧咧的学子还是城里大家小姐没人不喜欢他的。 晏三公子也是个很懂自己长处的人,处世乖张圆滑,谁也不得罪,谁也不亲近。 于有些闷的祝约而言,这一个人自然什么都好,唯一可惜的是他喜欢女人。 从讶异到发现秘密的遗憾只用了半月,那时他就想过,如果祝约是个姑娘家就好了。 如果他是个姑娘家,湖东佳话中的主角可能就得换一换,也许在朱翊婧与他到来之前晏家公子就已倾心祝家女儿,两厢情好,琴瑟和鸣。 他原是对祝约同情的,但其后一年直至登上皇位后,那些隐秘的遗憾不知在什么时候变成了滔天的嫉恨。 嫉的是晏闻,恨的是那道总是落在晏三公子身上的目光为何不能落在自己身上。 为什么不能是他?天下之主坐拥天下,那么为何不能拥有一个祝约? 小定侯与他身后的揽江军是他身为帝王挥之不去的梦魇,而祝约亦是他年少时一场带着瑰丽与旖念的梦境。 可惜祝约不是个姑娘。 “若你是个女儿家就好了。” 他魔怔一样喃喃出口,太医已经处理过伤口,他们不敢问为何此时祝小侯爷会出现在深宫之中,哆哆嗦嗦地全部退了出去。 榻上的血腥气给了年轻帝王极大的刺激,满目血色与艳红的凤冠霞帔叫他想起大婚那日的场景。 他呓语一般,“如果哥哥是女儿家,李太儒的孙女当年就不会入主中宫。朕一定会去祝家提亲,舍了三宫六院,让你做皇后,咱们的孩子会是大朝唯一的太子,江山万年,永远会有咱们俩的血脉。” “揽江军也会因为这么个皇后臣服归顺。” 祝约已经没有力气去跟他争吵这些疯话,他靠在软枕上,没有讥讽也没有嘲笑,像在陈述一个不争的事实。 “你要的从来都不是区区祝约,揽江军换个主子你也是一样,何必在此假意深情。” “朕身为皇帝求江山稳固,求所爱在侧有何不对?”朱端靠近他颈间,吐息间热气洒在冰冷的皮肤上,一手已探入他未曾受伤的左肩。 “哥哥,我是真的喜欢你,你与天下我都要。” 这种堪称爱抚的动作让祝约深觉毛骨悚然,他冷漠地避开,与皇帝那双浮起爱欲眼睛对视。 “皇上什么都想要,小心最后什么都落不到。”祝约在那只手探得更深前喊了皇帝的名字。 “朱端。” 他深吸一口气,“我不是没给过你机会。” 那只手缓缓顿住,朱端扬起清秀癫狂的眉眼,像是不信般一笑,又凑过去吻他。 “当年在定侯府...我说求一生一世一双人,是发自肺腑的真话。” 温热吐息间,在双唇还有半寸距离时,他终于说出了口。 科考后的深夜,少年红着眼闯进他的卧房却被他冷漠赶走后。他思量过这份情谊,晏闻此生于他已是镜花水月,他不是圣人,不想守着无望苦恋一世。 如若真有一个人愿意走到他身边,他也绝非无情之辈。 他也想过也许是朱端。 可惜又不会是朱端,仅在少帝离开祝府过后一月,李皇后被诊出身孕,一年后生下太子启修。 “如若不能如此,今夜就算是晏闻,臣也绝不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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