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光县主体弱多病,心智不全是举国都知道的事儿,她无论怎么冒犯吵闹都可以用一句稚子不懂事带过。而朱翊婧不同,但凡她动了手,传出去那就是康南长公主刻薄寡恩,恃宠而骄。 最后会变成皇上苛责秦王府。 也是可笑,他帮的人视他如敌,他防的人如今站在他面前,对他说感激。 晏闻心有点冷下来,但他是个处置得当的人,对秦王行礼道,“下官怎敢受王爷的礼,县主天真分明,怕是觉得小侯爷为救长公主才受伤,故有此举动,长公主被皇上宠得有些冒失,下官戴她陪罪。” 秦王爷如蒙大赦,有点受宠若惊的神情,“晏大人如此豁达,不过婳儿确实犯错在先,该罚,本王受不得这句赔罪。” 晏闻却诚恳道,“还有一事,下官厚着脸皮也要请王爷答允。” 他对朱桯跪下,“今日之事不过姊妹间的小打小闹,还请王爷不要放在心上,也勿要传出去,皇上近日为鞑靼到访一事烦心。须知此事闹大,对王爷声誉亦有损害。” 他跪着一动不动,祝约坐在一侧长椅上,闻言看过去,满目都是惊愕。 晏闻在威胁,他看不见朱桯风雪满头和朱婳青肿的面孔,眼里只有今日之事传出去后世人如何议论朱翊婧。 但凡秦王有一点不忿,将此事传出定侯府,今上和长公主名声有损。他亦有办法将此事说成是寿光县主肆意妄为。 朱桯如何不懂他的意思,他揽着朱婳,诚然道,“本王如何不懂晏大人,但这些年来,本王真的无心权势,只想守着吾妻死前嘱托照顾好女儿,今日之事本王定守口如瓶,还请晏大人费心劝劝长公主罢。” 晏闻眉心微舒,“下官会的。” 在与祝约道别过后,秦王带着女儿走了,临行前,朱婳已经哭得没了力气,肿着脸懒懒地靠在秦王怀里,一会儿又要祝约抱。 她不懂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朱桯小声哄她说祝约受伤了抱不动她,她就继续抽噎,祝约无奈地摸了摸她的鬓发,撑着病体送他们上了马车。 朱桯安置好女儿后还不忘再嘱托一句,“我知你是个心软的孩子,也莫要去皇上面前提此事白惹他烦心了。” 祝约忍着疼,他在风口点了点头,等马车走远,回身时他终于憋不住怒火,给了仍站在门扉处未走的晏闻一拳。 右手疼得根本抬不动,于是他退而求其次用的是左手。 自小挽弓射箭,他左手的力气并不轻,晏闻没躲,他穿着官服前来,此刻乌纱被打落在地,仍稳稳地站着,白净的脸上红了一片,嘴角也溢出血丝。 “高兴一些了吗?” 他抬手擦掉血丝,面容平静,“不够的话,晏某站在这,小侯爷打到气消为止。” “无耻。” 他听到祝约颤声骂了一声,小侯爷生于高门,金尊玉贵一辈子也没学会市井做派,不论是打架还是骂人都是如此软绵绵的。 晏闻抬手,示意祝府侍从将大门关上。 其实不关更好,人来人往的,瞧见了小侯爷病中打了晏大人,又是一出武打文的好戏,掣肘定侯府又多一重筹码。 但他就是不想,不想让别人议论祝约。 既是心里有气,撒出来就好,憋着不利于养伤,晏闻深明大义,八风不动地站着等着他再来第二下。 然而祝约没再动手,他笔直无比地站着,白净的额头上细汗已经如瀑而下。 刚才未动右手却牵动了肩部伤口,淡色的外袍已经隐隐渗出了殷红的血迹。 接着,他突然吐出一口血,人也像大风吹断的蒲苇一样栽了下去。 “主子!”净澜刚关门回来大惊失色地喊了一声就想去扶,不料已有人比他更快。 晏闻万没想到自己功力深厚到能把小侯爷气成这幅样子,也顾不上什么礼数,他避开肩上伤口,拦腰一把将人抱起对净澜道,“快去找大夫!” 府里养着的几个大夫火又拎着药箱急火燎地赶来,清了创又重新包扎好,祝约伤的是肩骨,那箭又是由上而下,史昭谦再怎么小心也伤到了肺,稍微有些动作就会牵扯。 大夫擦着汗,他不顾什么官不官,民不民,数落晏闻道,“病人莫说动手,连动怒都不能,你们这是胡闹!” 晏闻一言不发地盯着手上粘稠的血迹,站在床边听着训。 祝约醒着,咬牙忍着痛,却侧着脸朝里,显然不想看见他,他也就垂手站着不动。等大夫数落完走了,净澜才上前露出一个警惕的姿势,显然不想让晏闻靠近床榻。 他对晏闻早没什么好感,忍到现在全靠那日拔箭的恩情,否则他早就一棒子把人打出去了。 “净澜退下。”祝约吩咐他。 净澜头一次没听话,反而倔强地张了双臂挡在床前,抬起下巴看仍然站着的晏大人。 “退下!”祝约声音带了冷意。 他鲜少用这种口气和侍从说话,净澜顿了一下,这才红着眼,极不情愿地放下手臂退了出去。 屋子里一时安静地有些让人不安。 那日祝约拔不出箭的时候似乎也是这样,身周都是浓重的血腥气,此刻他手上也有,那是从这副脆弱身子里流出来的血。 骨负旧伤,心肺有损,他看过史昭谦的医案,八个字足以叫人心惊。 “我...” “算我求你了......”祝约躺着,仍旧是不愿意看他,说话却是带着叹的。 晏闻伸出去想替他掖一掖被角的手停在那里,僵硬如同泥塑。 自记忆以来,从来都是温和自持的小定侯几乎没怎么低过头,就连面对皇帝的胁迫都是冷淡从容的。 而此刻祝约在定侯府,他自己的卧房,最该自若的地方求他。 “你就看在我舍命救了长公主的份上,饶过秦王父女。” 祝约不知该如何说,他知道晏闻的手段和本事,否则那夜秦淮赵长洲不会死在芦苇里,后来宋远柏也不会抱着宋旭的头颅跪在午门...... 他不愿意承认自己其实很怕晏闻。 手段,心智,谋略,甚至是身后的三十万揽江军,他本来有足够的底气去和他斗,和朱端斗。但他也明白,真到了箭在弦上那一天,晏闻可以毫不犹豫地为了朱翊婧对自己和秦王下狠手。 而他不能。 其实他若想收拾或是弄死朝中任何一个人有很多种办法。 唯独晏闻,即便真有刀剑相向你死我活那一天,他也深知自己下不了手,甚至刚才那一拳打下去就已开始后悔。 “祭祖大典不过半月。” 祝约深吸一口气,“事毕他们会即刻返回曲靖府,一天也不在京城多呆,皇上担心他反,可如今他的样子你也见到了,两条命而已,还请晏大人高抬贵手。” 从小到大他们之间有什么好像一直都是摊开来说个分明,即便知道晏闻不会答应,他还是继续道,“不论如何我还在金陵,如果你们还是怕的话,大可用我的命来......” “祝约。” 晏闻喊了他一声,声音冷得惊人。 他带着半脸的伤在塌边坐下,长长叹了一口气,“原来在你眼里,我是这样不择手段的人。” 第35章 坦白 晏家老三从小就是个聪明人。 这是湖东书寮吴舜冬给出的评价,小时候他在一群孩子中生的丹唇粉面,眼尾微扬,笑起来一双瞳仁盛满了光,是所有人都夸赞的聪明相。 的确,他从小就嘴巴甜,会来事,总能把姐姐妹妹哄得开怀,犯了错也没人罚他。即便是晏凌鸿那样的人,他心里厌恶,脸上依然是恭顺乖巧的。 后来晏三成了晏湖东,晏湖东成了如今的晏寺卿,他好像总能把手头的事情处置得宜。 除了祝小侯爷。 同龄人中第一个揍他的是祝约,第一个厌烦他的也是祝约,第一个低声下气求他的依然是祝约。 他也问过自己明知皇党与秦党终有一日会反目,自己究竟要站在哪一边?他想了好几天也没想明白,要保护朱翊婧是肯定的,那定侯府又当如何? 那一日匆匆从鸿胪寺赶来,看见这人疼得蜷缩在床角全身都被冷汗浸透时,他恍惚想起了多年前在梅里,他对祝约和盘托出攀附之意的那个晚上。 是实实在在的心疼和不忍。 他求两全。 秦王暂且不论,他至少要定侯府与皇党两全。 “你信我吗?”晏闻垂目看他,“只要你们确无反心,我会让祝将军和你平安无事,不管将来朱端用什么手段。” 祝约终于侧过头,满是疑虑地望进那双纯黑的眼。 “你信秦王爷,是因为你们有凉州之情,而我没有。”他耐心地解释。 “寿光县主或许无意,或许有意,错已酿成,阿婧罚她其实没有可以指摘的地方。你知道的...人们总会偏帮弱者,秦王藏拙避锋也好,真无心皇位也罢,他做出来的样子已足够弱势,到时候所有的风言风语都会说是阿婧恃强凌弱,拥护秦王的人也会更多。” “用不着跟我说这些。”祝约瞬时就懂了他拒绝之意,缓缓眨了下眼。 他实在是很累,也不想多做纠缠,“你不应就不应罢。” 晏闻沉默下来,缓了片刻,他才道,“你认识皇上比我还早,他本性并不坏,只是年少登基,大权在握一时惶恐,再给他两年处事成熟定会放下疑心......” “两年?”祝约看着他,觉得好笑至极,他扯开自己的衣襟,将新上绷带的伤口露在晏闻面前。 这些年祝约一直生活在京中,没再去过西北,早点风吹日晒他也没黑上多少,如今更是白得刺目,反到让那些细碎的伤疤更加显眼。 即便重新包扎,依然有鲜红点点溢出,就像是开在雪上的红梅。 “谁再给我两年?”祝约望着他,目光空空,“我本想借着长公主一事激起你几分怜悯之心,日后兵戎相见还能留几分退路,如今我不怕告诉你,你根本不必谢我,因为这箭本就是冲我来的。” “你害了宋旭,宋远柏如何肯罢休,他派刺客行刺朱翊婧却不敢真要她性命,无非是想给你和皇帝一个警告,而杀我的人,下手狠绝不留余地。他们......用的是锦衣卫的招式。” 晏闻瞳孔骤缩,他看着祝约被白纱包裹的右肩,满脸都写着不可置信。 祝约不是瞎子,他能看出来晏闻在想什么,朱端实在无需对他动手,祝襄驻扎西北,一旦独子出事,他没了祝约这个牵挂,扶持秦王必然无所顾忌,但凡朱端有点脑子都不会在这个时候杀祝约。 “可如果我是死于保护长公主呢?”祝约像是觉得晏闻天真,他目光一点一点沉下来,“你别忘了,这个时候,秦王回京了。” “秦王府和定侯府西北三年乃生死之交,他不愿意我和秦王有任何联络,宁可丢了我这个质子,也绝不让秦王将我攥在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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