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鸟……巢南枝。 数月过去,他没有一日从离开山阴的那个夜晚中走出来过。 他恨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有识破谢南枝的图谋,更恨那个小骗子当真如此狠心,那么久的日夜相对,眷眷温存,也能说抛下就抛下,甚至能叫人捎来“往后桥归桥,路归路,不复再相见”这样冰冷无温度的话。 从过去到现在,皇位也好,亲缘也好。梁承骁所得的东西不多,有许多都是他争抢来的,流过血断过骨,最后牢牢握在手里。 这次也是一样的道理。 他想。 谢南枝不愿意,他便强求。即使未来在晋皇宫里铸起金屋,打上锁链,人也合该是他的,百年之后合于一坟,肌骨相融,谁都抢不走。 疯子配骗子,正好天生一对,谁也别想摆脱谁。 — 傍晚时分,嘉陵关内下起了小雪。 与上下肃穆的晋军不同,越国兵营内一派士气高涨,喜悦激动的氛围。 两日以前,王爷派遣寅部和巳部在廉山中设伏,不费多少兵卒,就彻底废了晋国的先锋部队,把晋太子的左膀右臂一并活捉了来。 将士们因此晚上多加了一餐,连月前被晋军连下三城的阴霾都一扫而空,营中满是欢声笑语。 寅部又一次立了功,这两天邓羌出现在军营里都格外有精神气一些,其下的兵士也是各个挺直腰板,走路带风。 比起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巳部,戍北军众人对寅部更为熟悉,下值以后,一块聊天胡侃的时候,好奇地过来打探消息:“从玄武关到嘉陵关可走的路不少,王爷怎知晋军一定会走那廉山山道,正好把他们一网打尽了。” 寅部的人一听,立刻露出与有荣焉的表情,说:“那自然是我们王爷神机妙算,提前料到了晋贼的动向,分出两支兵马,彻底堵死了他们的退路。” 夸赞自家军队的话谁不爱听,听闻此言,其他人纷纷围拢到一块,竖起耳朵请他细讲。 那名寅部的兵士于是详细地解释道: “从玄武关到嘉陵关的通路看似有许多条,实则先锋为行探明地势,勘察敌情之责,必然会抄近道尽快到关外,特意绕远路的少之又少。这样来算,晋军能走的,也就廉山山道一条,陆路一条而已。” “原来如此。”旁人恍然说,“可是陆路平坦,山道险峻且不好走,晋军怎么会舍易求难,往廉山上去?” 寅部那人笑说:“你都能想到这点,何况是晋军?王爷说了,晋太子麾下左右两卫,此次大概率有一人统领前军。此二人虽为兄弟,性格却迥乎不同。一人心思缜密周全,难以对付,一人虽然行事谨慎,内里却自负。” “倘若来的是后者,必然会防备我军在陆路上埋伏,改走那崎岖的山路,正好跳进巳部的包围圈里……倘若来的是前者,扑空一趟也不算大损失。” 其实另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口。 即便晋军走的是陆路,萧元景同样在大道上设置了极细的绊马索,以及枯枝落叶掩盖的陷阱,如果趁夜色赶路不当心,高低也要摔得人仰马翻,脱掉一层皮。 众人听了,不由得叹服:“王爷果然高瞻远瞩。” “王爷亲自在关中坐镇,我等有什么好不安心的。” “只要守住了嘉陵关,待楚水化冻后,晋贼便是不想撤兵也得撤兵。” “……” 耳足饭饱之后,该换值的兵士起身去换值。 眼下北晋的三十万大军已到关外,预备安寨扎营,正面攻城。人人心底都清楚不久后估计有一场恶战,这几日须得抓紧时间养精蓄锐,以逸待劳。 然而那轮岗的人方才掀开帐帷,无意间往东边看去时,远远地似乎瞧见了一片浓烟与冲天的火光。 起初他以为是再营内坐了太久,忽然站起来看错了,用力揉了揉眼睛,再定睛一看的时候,差点惊得出了一身冷汗。 他猛地拉开军帐,高声道:“不好了,东边大营走水了!” 军营里最怕的就是出现火情,闻言,营帐里一众士兵如同被燎着了屁股一般,瞬间蹦起来,冲出来察看情况。 “走水了?哪儿!” “东边?那不是胡业将军的营地吗?” 一片嘈杂和混乱中,有人一拍脑门,眼睛顿时瞪大了:“不对!胡将军是不是带人看着粮草呢?!” “快快——快凿冰取水,赶紧去东边救火!” — 越军主帐内。 邓羌等将领出去以后,萧元景让随从点起安神香,以手支着额头,闭目小憩了一会儿。 休息不过多久,听见外头巡更的报时声,便重新睁开眼,挑明烛火,开始处理军务。 桌案上的汤药从下午放到现在,早已经冷却没有热气,穆乘风正想让随从去再热一碗送上来,却见萧元景摆了摆手,示意不要紧。 他缀饮了一口冰冷苦涩的药汁,略微蹙起眉,下意识想去寻瓷碟里的蜜饯,等到抬起手才忽然想起,这里是在军营,没有人会在吃药的时候特意吩咐下人,给他准备一盘甜口的果脯糕点。 “……” 他静默了片刻,缓慢将手指收进衣袖中,问穆乘风:“南仓的粮草如今运到哪里了?” 穆乘风没注意到他的异样,回答说:“卯部前日传信说,已经到晴川,约莫还有半个月可达沂郡。” 半个月。 萧元景的眉心紧锁着。 还是太久了。 从萧元征登基以来,南越的国库便堪堪维持在收支相抵的状况,甚至因为有高家为首的蛀虫存在,像淮阳一类的郡县更是长年入不敷出,既无闲钱亦无余粮。 即使今年秋冬的贪腐案发后,皇帝已经陆续砍了一批贪官的脑袋,抄家来的钱粮补贴百姓都不够,更遑论支撑一场大型的战争。 目前嘉陵关内的粮草供士兵日常所需足够,但要在严冬里守城半个月,恐怕捉襟见肘。 为了避免动摇军心,粮草缺乏的事只有他和几个心腹将领知晓,穆乘风同样在此之列。 穆乘风清楚他心底的担忧,低声道:“殿下,可要将嘉陵关内粮草不足的消息传信圣上,请圣上下旨从周围郡县拨粮过来。” 刚入冬时,萧元征来沂郡待了一段时日,而后便南下去其他州微服私访。 北晋发兵仓促,信使来回奔波亦需要时间,等萧元征得到消息的时候,晋军已经渡过楚水,兵临城下。 萧元景私心里并不希望他皇兄回来,嘉陵关毕竟在前线,处处都是危险。但萧家人的固执大概是一脉相承的,从小到大凡是萧元征做好的决定,他都不可能动摇得了。 “……” 萧元景伸手按了按额角,一想到萧元征和梁承骁可能在嘉陵关对上,就觉得无比头痛,过了半天,才无声叹出一口气:“此事容后再议吧。” 见他已有决断,穆乘风便不再多话了。 营帐中一时安静下来,只余下烛火燃烧的轻微声响。 到了一更天的时候,外头忽然吵嚷起来,似是有人高声喊着要见王爷。 戌部的侍卫尽忠职守地将对方拦在帐外,刀剑清脆的碰撞声和警告声同时响起。 “主帅营帐,闲杂人等禁入,还不快离开!” 往常偶尔也有这种状况发生,侍卫将人驱离也就没事了。 然而今日那人似乎尤其执着,即便已经有戌部的人上前驱赶,嗓音嘶哑地喊道:“我是胡业将军麾下中郎将,东大营……东大营出了紧急情况要报王爷定夺!胡将军现在分身无术,不能亲自过来,王爷——” 自从听到东大营和胡业的名头起,萧元景的眼皮就急促跳动起来,心中顿生浓重的不安感。 他即刻起身,从桌案后绕出,沉声道:“让他进来。” 萧元景已经发话,外头戌部的侍卫自然不敢多拦,顿时松开手,放任那个衣着破烂的人冲进营帐中。 方衡刚才在粮草营假意救了半天的火,全身的盔甲都被熏得灰黑,一身呛人的焦糊味,看上去十足狼狈。 他踉踉跄跄扑进门,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刚要假作悲怆地汇报东大营走水的事,结果仓促间一抬头,正好不偏不倚对上萧元景那张不带分毫遮掩的脸,倏尔愣住了。 “……” 他这副傻盯着萧元景看的模样实在不敬,穆乘风几乎顷刻就沉了脸色,正要出声喝止,就被萧元景抬手拦住了。 萧元景从前并没有见过此人,亦不明白他为何一副白日撞了鬼的表情,稍微蹙起眉,冷肃问:“你有何事要向本王汇报?” 直到听见这一声,方衡才如梦初醒一般,猛地从思绪中回过神。 他出了一身虚汗,嗓音微微颤抖着,重重把额头叩在地上。 “报……端王殿下,东大营一刻钟前失火,粮草损失……不计其数。” — 粮草本就是干燥易燃之物,加之方衡为了更保险一些,特意在士兵轮岗的间隙偷偷摸进仓中,在各处泼洒了油膏,帮助燃烧。 大火蔓延开来之后,即使几大营的兵士都集合起来施救,被烧毁的粮草仍然车载斗量。 深夜之中,嘉陵关内火光和浓烟冲天,连驻扎在几里外的晋国军营也能看见,直至天蒙蒙亮方才彻底止息。 越人倒了大霉,最兴奋的自然是城外伺机而动的晋军。 从一早上开始,梁承骁就遣了一支兵马到嘉陵关扰敌。萧元景下令全体军士闭关不出,他们便在城门外叫骂,高声嘲笑南越端王是一只缩进壳里不出来的王八,要不要他们再帮忙添一把火,把龟壳一并燎熟了,叫天下人都来看他吓破胆的丑态。 昨夜嘉陵关里的硝烟不少人都看见了,总算为先前在廉山栽的跟头出了口恶气,下头的兵士前来报信的脚步都是轻快的。 雪后初霁,帅帐内没有点炭盆。梁承骁披一身墨氅,正在不紧不慢地研究幕墙上挂的舆图,纪闻在他身后站着,两人偶尔交谈几句。 想到萧元景那个伪君子如今正在关内焦头烂额,太子殿下的心情都变好了不少,讯使没有通报就进来,也没有受到责备。 “何事?”梁承骁问。 “回殿下。”讯使恭敬地将信件奉上,“是方大人在关内传回的密信。” “方衡?”纪闻笑说,“这臭小子,才过一晚上就沉不住气了,大概是来向您汇报昨夜的情况的。” 梁承骁扬了下眉梢,示意纪闻去拿过来:“他这回办事倒是利索,等嘉陵关破之后,多记他一等军功。” 讯使道:“昨夜嘉陵关一片混乱,方大人传信也比往日容易些,另外还嘱咐卑职给殿下多带一句话。” 梁承骁将信纸取到一半,动作一顿:“什么话。” 那兵士也是个中途递消息的,其实并不明白方衡是什么意思,挠了挠头,如实转达道:“好像是让您务必……三思而后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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