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邱韦仿佛陷到了某个经久的执念里,布满丘壑的面容紧皱在一起,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低声说:“借兵……对,我能再去借兵,太子带回上京的只有十万人,不足为惧,只要我能……” 邱明看着他这番油盐不进的模样,正要狠下心肠,直接打破他的妄想,忽然听书房门“砰”一声被大力推开,邱家的府兵连滚带爬地冲进来,声音都吓得变了调:“不好了,大人!” “太、太子的人已经找到了这处宅院,外头全是他们的精兵!” 这个消息一出,如同惊雷在室内轰然炸响,邱韦一个趔趄,险些站不稳身体,一头载倒下去:“……什么?” “还、还有。”府兵跪在地上,脊背抖若筛糠,害怕道,“他们从墙外扔进来两个血淋淋的木匣,一个装着一条手臂,另一个装着……一个头,说是魏王殿下和二公子的……” “还说,如果再负隅顽抗,所有人的下场都和他们一样……”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骤闻小儿子的死讯,邱明再也支撑不住,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大人!”“邱大人!” 在满屋扶人的扶人,喊大夫的喊大夫的兵荒马乱中,府兵重重把头磕在地面,嗓音颤抖地说出了最后一个消息—— “方才我们派出去的探子回信,说、说孟重云带着麾下的亲卫,已在回来的路上,不日便可抵达上京!” …… 数不尽的打击之下,邱韦已经无法分辨自己是如何扶住桌案,又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的。 他的嘴唇颓然颤抖着,发不出一个字音,耳旁嘤嘤嗡嗡,全是哭声和因焦急而拔高的吵嚷声。 有人看到了未来的命运,绝望跪在地上,捂脸痛哭不止,还有人心存最后的希望,哀声乞求他想想办法。 都到了这时候了,哪有什么办法。 邱韦麻木地心想。 完了,全完了。 …… 不知是否是哀莫大于心死,叫他无望间出现了幻觉。远处隐约传来铜钟悠远的嗡鸣声,从皇城的正中央开始,一圈一圈,如荡开的水波,逐渐扩散到四面八方。 第一声,第二声,第三声。 邱韦起初以为是自己幻听,但随着钟声一遍遍地复响,他看向四周,在其他人脸上发现了如出一辙的惊愕和空白表情。 等响声过十下,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后,他的心脏直直坠入了谷底。 宫钟齐鸣,连响四十五声。 是国丧。 — 建平三十年冬,大雪。 晋灵帝崩殂于上京,在宫中停灵二十七日,举国哀悼。 其后一个月,太子以通敌叛国、豢养私兵及谋逆等重罪,将叛党邱氏满门抄斩,魏王贬为庶人,又彻底清理了一番朝中的贪官蠹役,致使以燕王为首的无数氏族宗亲获罪下狱,只有割肉补上先前剥削过的民脂民膏,才可免去全族的流放之灾。 这项策令最初推行时,朝廷很是震动了一番,有许多被牵动利益的官吏大为不满,企图像裹挟前朝的每一代皇帝一样,向梁承骁施压,逼迫他改变决定。 但很快他们发现了,此举实在和以卵击石没什么区别。 因为与前朝处处受牵制的皇帝不同,梁承骁手握着绝对的兵权——北境有雁门铁骑威震天下,南境亦有破叛军三十万而不败之师,晋国上下,无人敢试其锋芒。 如果道理讲不明白,太子殿下也略通一点以德服人的手段。 终于,在颜昼领着羽林卫连抄了几个出头鸟的家,以儆效尤之后,朝野内外安安分分,再无一丝反对之声。 经此一役,众人也一扫过去刻板印象留下的轻视,对这位年轻的君主产生了不可磨灭的畏惧与心悦诚服感。 — 是年冬月。 大雪又落过几场,整座上京城都裹在素淡的银装中。 皇权的更替对城中百姓而言,并无太大影响。待国丧过后,各家的铺面重新开张起来,贩夫走卒回到街巷中,东城十六街逐渐恢复了原本的繁华热闹。 丧期刚过不久,太子尚未正式登基加冕,平日仍在东宫起居,上朝时才会在金銮殿议事和接见朝臣,其余诸事也是一切从简。 这日下朝以后,纪闻在偌大的东宫里转了一圈,没找见梁承骁的人。询问了影卫,得知他还在后院当中,并没有离开后,顿时心下了然。 他暗自叹了口气,脚步熟练地一拐,往翠玉轩的方向去,无奈地祈祷梁承骁今天不会把自己关太久,或者他进门时不会被砸出来。 …… 自太子从越国归来,将近一年过去,东宫内的花木与摆设还是同原来一样,分毫没有变过。 马管事接任总管的位置后,曾经试探性地问梁承骁,是否要将谢公子用过的物件收起来,但才问出口了一半,就觑见太子殿下阴沉的脸色,立刻把剩下的话咕咚咽了下去,自觉表示会把翠玉轩保存得好好的,一个花苞都不会挪动。 他说这话时,纪闻就在旁边站着,闻声欲言又止了半天,还是没有劝出口。 这几个月里,谢南枝这个名字简直成了梁承骁身上的一块逆鳞,不能提更不能碰,多嘴问的人下场都没有很好——比如那日庆功宴上喝醉了酒,硬要拉着纪右卫追忆往昔,耿耿于怀地追问他在东宫书房看到了什么的李同舟。 据说李大人酒醒之后,就发现自己被拉到了城外兵营中,护军参领一脸同情地告知他,殿下嫌弃文臣羸弱不堪,指名道姓让他在兵营里待满一个月,以做百官表率。 “……” 暂且不提李大人现在想没想清楚到底是哪里得罪了顶头上司,纪闻自以为是没那个想法以身试险的。 他在翠玉轩门口等候了一会儿,正犹豫是否要进去看看情况,忽然听得房门打开的声响。 雪后初霁,庭院中玉树衔着琼花,上下一白。 梁承骁披一身墨色氅衣,玉带金冠,眉宇威势沉沉。 纪闻瞥见他掌心握的绢帕,正是谢南枝当初留下来的那一块,边角绣着几朵朱砂垂枝,如今一直被梁承骁贴身携带着。 他愣了一瞬,随后低声道:“殿下。” 梁承骁扫了他一眼,问:“何事。” 原本纪闻不至于在这时候打扰他,但想起外头的人,踌躇了片刻,还是垂首说:“宫外来了几位大人,正等着求见您。” — 议事殿中,沉香袅袅。 半盏茶的时间过去,出去请梁承骁的纪闻仍然毫无回音。原本坐在殿中等待的几位重臣也有了几分心焦的意思。 礼部尚书道:“上回与殿下提起这个话题,他就找借口推脱过去了,如今先帝丧期已满,再拖延下去总归不合规矩。” 另一官员点头道:“正是如此,现在皇后还居住在景恒宫,先帝妃嫔也在原来的宫阙,殿下没有半点要搬迁的意思。东宫毕竟是储君的住所,殿下一直留在这里,不仅上朝不便,羽林军也难以行护卫之责,恐有安全上的隐患。” “冯大人说得有理,我看三个月后的十五就是个好日子,届时已经开春,天气也暖和起来,正适合好好操办一场。” 几人来这里都是为了同样的目的,七嘴八舌附和了两句,虽然私下达成了一致,但对于要如何说服梁承骁还是没什么底气。说着说着,目光不自主地转向座位下首,几乎占去朝中一半话语权的两个人。 …… 邱韦死后,崔郢作为朝中德高望重的老臣,以及半个帝师,毫无疑义地接替了文臣之首的位置。 由于先帝崩逝突然,并未留下遗诏,太子又靠武力镇压叛党,贬谪兄弟,才得以顺利继位。不少人以为像崔郢这样死守礼法的老顽固一定会对梁承骁大为抨击,斥其残害手足,得位不正,使礼崩乐坏。 然而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从国丧到现在,以崔郢为首的清流文官不仅没有半点抵触的意思,反倒站在了太子一边,甚至在梁承骁清洗朝廷的时候,四处称颂宣扬这一策令,对世家宗亲大加口诛笔伐,力排众议地支持削爵流放。 大风大浪都经历过来了,崔郢自以为已经稳如泰山,即使感受到其他几人的眼神,只当作没有看见,稳稳当当地捧起瓷盏,喝了口茶。 与久居上京的崔郢不同,另一侧武将席位上,出现的面孔就不那么熟悉了。 议事殿右侧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个年过不惑,面容硬朗的中年男子,尽管鬓角已经染上微霜,仍然能见出他年轻时的风姿。 从始至终,他都闭着眼养神,一字都未参与到话题中,周身气度平和沉稳,如藏锋于匣的宝剑,从外看不出分毫端倪。 即便如此,在场众人却没有一个敢忽视此人的,在说话间也时时敬重地观察他的表情,暗自揣测他的态度。 不知过了多久,外边传来侍从的通报声。 梁承骁带着纪闻从殿外走进,众臣纷纷起身相迎。 “殿下。” “殿下!” 旁人见礼,梁承骁俱是冷淡地应了,只在经过那位中年男子时,伸手虚扶了他一把,神色也端正了些许:“舅父。” 孟重云顺着他的力道直起身,深深看了一眼已经褪去少年意气,变得成熟冷厉,喜怒不形于色的年轻君王,才与其他朝臣一同回到座位上。 待梁承骁在上首落座后,有官员起身,向他劝谏道: “先皇晏驾已满三十六日,丧葬之礼尽数完毕,国不可一日无主,朝不可一日无君,请殿下尽快举行加冕仪式,以安天下生民之心。” 晋国的丧礼承袭的是旧楚时的规矩,寻常人家没了父母,为人子女的要守三年孝期,不可嫁娶,不可为官。但皇帝守丧时,为避免耽误国事,可以以日代月,三十六日之后,就算守满了孝期。 有之前的商议在先,其余人也各自出声应和,你一言我一语道: “前朝预备登基祭祖,无一不需要数月之久,如今定下黄道吉日,来年开春便可举办。” “江对岸南越的皇帝登基时,曾耗费万两黄金,准备了半年有余,咱们晋国的排场必然不能比越人差!” “殿下后宅空置,无女眷子嗣,届时可一并举行选秀,充盈后宫,为皇家开枝散叶。” “……” 如果说前面这些事还算正常,能勉强听上一听,尔后这群人就逐渐偏离了重点,话里话外都是藏不住的私心,生怕新皇听不出来。 纪闻站在梁承骁下首,渐渐开始控制不住面部表情,脸颊肌肉隐约抽搐着,心道你们不想活也别带上我。于是在众人越说越起劲的时候,大声咳嗽了一记,以示提醒。 尾音落下,宫殿里霎时安静了一瞬。 能爬到这个位置的官员,没有一个不是人精,在察言观色这一道上各有各的造诣,见势不对的时候,都谨慎地闭上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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