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尉疑心问:“他有这么豪横?” “那可不,如今这钱麻子可是阔气了,他亲姐姐叫邱家的二公子瞧上了,说要收进府里当个陪房,日后荣华富贵有得享!” 这钱麻子一而再,再而三地偎慵堕懒,骗领工钱,城门尉原本心中有一丝不愉,直到听见这话,才吃了一惊:“邱家?哪个邱家。” “还能有哪个。”卫兵道,“自然是与皇上有姻亲的那个邱家。” 说罢,又忿忿感慨钱麻子的走运:“真是老天不开眼,这运气都能落在他小子头上。这个节骨眼攀上邱家,以后可算半个皇亲国戚了。” 他说这话时没压低声,旁人听了,纷纷露出赞同的神色。 半个月以前,老皇帝吃了仙丹临幸宫女,没想到过度兴奋下,猝然得了马上风,当场晕死过去。即使御医紧急施救,也只是侥幸保住了一条命,现在只能瘫在床上,不能动也不能言。 皇帝无力主持政事,太子又在南郡平反,杳无音信,整个朝廷可谓成了邱家的一言堂,邱韦大权独揽,说一不二,众臣即使心有异议也不敢出口——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等太子再班师回京的时候,北晋是否还姓梁都未可知。 旁侧另一人笑道:“你有什么可眼红的,不过是气家里没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姊妹,不能被这些大人物看上,逞一把驴蒙虎皮的威风罢了。” 说话的卫兵被戳中心底的算盘,颇有些挂不住颜面,红着脸嚷道:“眼红怎么了,我就不信你没有这个心思!” 与政事和女人有关的话题谈起来总是最有兴味,一众大老爷们于是哄然笑开。 在这城墙上值夜实在太无聊了。 谁也不觉得这大雪天的晚上会有什么紧急情况,就都窝在避风的城门楼里聊天打屁,还有经验丰富的兵油子偷渡了一壶烧酒上来,众人一人分饮几口,喝得晕晕醉醉,不知其所,大谈那钱麻子的姐姐是如何有姿色;以及来年开春,要如何给主事的吏目塞点钱,再往上爬个一官半职。 到了后半夜的时候,有人灌多了马尿,跌跌撞撞下去如厕,完事后提上裤子,咕哝抱怨着“这雪下得也忒大,走路都滑脚”,等走到一半,无意中一抬眼,忽然愣住了—— 不知是不是他看花眼,黑压压的天幕下,竟神出鬼没地涌现出大批玄甲带刀的军士,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仅在大雪被寒风刮去的片刻,才能窥见盔甲上一片冰冷的幽光。 那卫兵在原地呆滞了几秒,怀疑自己是否出现了幻觉。直到一阵风过后,让酒精糊满的脑子卒然被吹醒了大半。 他猛地扑上垛口,心神俱震地向前看,却见须臾的工夫,那片漆黑的军阵中,隐隐绰绰亮起火光,随后火光迅速连点成片,照亮了先锋卫高举的旗帜—— 那是一面北晋的九旒龙旗,玄龙张牙舞爪,凶横之态几欲扑面而出。九条旄旒在暴雪中猎猎飘扬,如旗中的图腾降世。 依照礼制,龙旗非帝王与储君不得用。老皇帝在宫中重病不起,如今领军兵临城下的,就只剩下了最后一个可能性。 卫兵的酒彻底吓清醒了,惊骇之余,他突然想起顶头上司一再的叮嘱:倘若太子回京,千万要将其阻拦在城外,再去邱府通风报信。 邱家已视皇位为探囊可取之物,绝不容许再有变数发生。 然而眼下显然已经来不及传信,卫兵连滚带爬地冲上梯道,正要去城楼之上悬灯示警,刚爬了两级台阶,呼啸的风雪中,倏尔混进一道破空的摩擦之声。 卫兵只来得及转过头,看见一支直冲他面门而来的铁箭。时间仿佛变成了慢速,箭身锋锐的寒光在他面前越放越大,他猛然瞪大了眼睛。 下一瞬,箭矢贯穿咽喉,尸首“扑通”一声,死不瞑目地倒在了城垛旁。 — 上京城中,魏王府。 无论外面的雪下得有多大,府上烧着热腾腾的地龙,分毫不受影响,一派灯火通明,笙歌鼎沸的盛景。 魏王在府内宴请宾客,席间珍馐琳琅,琼浆满樽,另有舞姬水袖翩跹,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魏王近日春风得意,连带着脸色都红润精神不少,他大腹便便地坐于主位,和悦地让宾客尽情游乐。 宴席上坐着的基本都是邱家的党羽,包括那新纳了一房美妾的邱二公子。他举起酒樽,满面笑容地上前来恭维魏王,道:“殿下多年夙愿,如今总算要如愿以偿了。” 魏王同样举杯,口中说着“还未完全成事,不能早下论断”,实则嘴角都要咧到耳根,快意自满之情难以从脸上压下去。 邱二公子笑眯眯说:“太子麾下只有十万兵马,南郡叛军却有二十万不止,想必过不了多久,就会传来他在平反中身死的消息,届时殿下就是唯一能够继承大统的人。这一声‘恭喜’,我就提前与殿下说了。” 他这三两句马屁显然拍得魏王十分舒心,魏王喝尽了杯中酒后,爽快地笑道:“待本王荣登大宝后,外祖与表弟就是有从龙之功的大功臣,届时表弟看中哪个官位,尽管跟本王说,本王一定先紧着自家人!” 邱二公子见他如此大方好说话,不由得面上一喜,嘴上更加卖力地阿谀奉承起来。 几杯黄汤下肚,加之有人在旁边巴结逢迎,魏王颇有些飘飘然,连这么多年在梁承骁阴影下的忌惮和恐惧都忘记了,一心只臆想着未来龙袍加身,在金銮殿内接受众臣朝拜的景象。 到时候曾经弹劾他,叫他受过气的那些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定要挨个抓出来抄家诛九族。 尽管顶上还有个老不死的皇帝,魏王并不以为意。反正晋帝现在跟一段苟延残喘的腐肉没什么区别,能否挨得过这个冬天都未可知,再过一段时日,皇位还是要落到他头上。 于是在这一室宾主尽欢的热闹里,人人喝得醺醉畅快,无人注意到,窗外的大雪不知何时停息了,屋外来来往往,殷勤添酒加菜的随从也如凭空消失一般,跟着失去了动静。 …… 最先打破这阵热闹的是一记大门推开的重响。 只听“嘭——”一声震天响,魏王惊得险些将酒盏掉在地上,失态丢了面子,正要恼火地问责时,就见王府的管家踉跄闯进来,脸色惨白,嘴唇惊恐地一张一合。 魏王没细看外头的景象,刚想不耐烦地呵斥一句“冒冒失失的像什么样子”,下一瞬,席前献艺的舞姬就吓得花容失色,高声尖叫起来:“啊!” 门口的宾客猝然散开,眼看着那管家摇摇晃晃,向前栽倒在地,失了气息。而他的背后,竟插着一支黑雕翎羽的铁箭! 席间霎时静了。每个人脸上都是惊骇下近乎空白的表情。 屋外凛冽的寒风顺着大开的门扇涌入,将桌上的各种金银器盏吹得七零八落,顺着檐下灯光照进来的方向,众人终于看清了—— 院落里赫然陈列着一支玄甲黑盔,腰佩长刀的军士营伍,在漆黑的夜幕中,森冷如同从地狱中爬出的鬼魅之师。 屋外的守卫早被解决了干净,横七竖八地躺在台阶上,暗红色的血淌进雪地里,很快凝固成了大块,让这一幕更多了几分不祥和凶煞。 不知过了多久,士兵从中间分开了一条道,垂首按刀,向来人行礼。 为首之人身披鳞甲,眉目冷峻锋利,踏着阴影走入时,周身的压迫感让离得近的几人不自觉瘫软跪了下去。 在这样一个雪夜中,悄无声息出现在魏王府的,不是在南郡平反的太子还有谁! 看到梁承骁的瞬间,魏王就从主位上惊惧滑下来,两股战战,冷汗浃背,几乎以为看见了索命的厉鬼。 太子亲卫训练有素地入内,擒住了席上所有宾客,又把魏王拖死猪一般押到堂下,一脚踹在他腿上,强迫他在梁承骁面前跪下。 “你……”魏王已经惊吓得完全说不出话,哆哆嗦嗦道,“你到底是人是鬼!” 纵使有几个月不见,梁承骁仍然如往常一般从容不迫,丰姿潇洒,甚至因为战场的锤炼,比过去更多了几分凛冽的威势,如开锋饮过血的长剑,叫人望而生畏,不敢接近。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魏王,唇角嘲弄地勾着,表情却是冰冷没有温度的:“孤是人是鬼,皇兄不应该很清楚吗。” “不可能。”魏王说,“潞州藏着那么多精兵,你怎么可能从南郡活着回来。” “你只有十万兵马,潞州有足足三十万,不可能——” 他重复着这句话,像是要借此说服自己,然而在看到营伍中走出的郑思全时,遽然呆住了。 纪闻和纪廷各自领命去做别的事了,郑思全暂时顶替了副手的位置,低声向梁承骁汇报道:“殿下,东西城兵马司已经被控制住了,京内布防已成一盘散沙。宫里有世子爷接应,清理叛党应该只是时间问题。” 梁承骁听了,并无意外之色:“孤知晓了。” 魏王府只是他今夜要清算的一处,除此之外,还有几位贵客等着他登门造访。 想起那张一一罗列出的名单,他的眼神冷了些许。 他懒得在这片充满烂泥和腐水的地方多待,留下一批看管的兵士,就打算带着亲卫离开。 “……” 郑思全说得每一个字,在魏王耳边都成了天雷的轰然炸响,过了许久,他才挣扎着回过神。 他过去曾经见过郑思全,知道他是楚水一带,即南境边塞的总兵,曾经在孟重云手下待过短暂的一段时间,但明面上和孟家并不亲近。为此,邱韦也减少了许多对他的防范之心。 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场景下见到对方。 “你……你骗我们!”魏王被强按在地上,不知从何来的勇气,死命抬起头,目眦欲裂地瞪视面前远去的背影,“你早就收拢了南境的兵权,就等着这一天逼宫!” 他近乎疯癫地质问道:“杀兄弑父,你要造反吗!” 这话显然犯了忌讳,噌一声,东宫的人面无表情地将刀拔出了鞘,利刃的寒光映在人脸上,白惨惨一片。 “造反?” 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梁承骁嗤笑一声,没有回头。 铺天雪色之中,铁甲佩刀的亲卫立在他身后,如一排森冷的战争兵器,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叛臣邱氏,包藏祸心,窥窃神器。” “孤身为大晋储君,讨伐乱党,临御天下,谁敢说一个不字。” …… 最后一字落地,空气中只剩下魏王呼哧的喘气声,众军士垂首肃立,神色崇敬中隐含着狂热。 屋内满堂宾客,无人再敢说话了。 等快离开宫院时,无意间瞥见墙角覆雪盛开的腊梅,梁承骁顿住步伐,眉眼冷沉下来。 “孤差点忘了,有一桩旧怨没和你清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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