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眼前的少年还未及弱冠,何以进入申部,又何以担得起“先生”的名号,卯十一稍感疑惑,但心想殿下用人一定有他的道理,便恭恭敬敬地跟着喊了一声“凤先生”。 少年什么都没说,一目十行将那篇《新楚都赋》翻阅完了,才还给穆乘风,冷笑道:“是他写的。他的文章,烧成灰我都能认出来。” “……” 余音落下,屋内寂静了一瞬。所有人脸上都掠过如释重负和喜悦的神色。 戌部的侍卫最先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道:“统领,我现在就去让人收拾东西,前往上京……”同殿下汇合。 知道萧元景平安无事,穆乘风心中悬着的重石总算落地,还没来得及应答,就听少年嗤了一声,抓着轮椅扶手,毫不留情地泼了他们一盆冷水:“蠢货。你们还没看明白现在的形势吗?” “当初离开沂郡之前,我就警告过他,萧元征不可信,他手底下的金翎卫蛇鼠一窝,更不是好东西。”凤先生皱着眉头,语气既是嫌弃,又恨铁不成钢,“是他一意孤行要走这条路。” “如今他人在上京,还有心思算计人,想来是安全无虞。不主动联络暗桩,十有八九是有自己的谋划。你们上赶着去联系他,除了添乱有什么用。” “……” 听到这里,其他人都静了一静。 这话虽然不好听,但理确实是这个道理。 可上京作为北晋国都,毕竟与南郡不同,处处龙盘虎踞不说,还有个毫不遮掩对殿下杀心的晋太子,几乎一着不慎,便会招来杀身之祸。 殿下孤身一人处于险境,叫他们待在南郡,眼睁睁看着,这怎么可能! 穆乘风缄默了片刻,问卯十一:“写文章的人……如今是什么身份?” 卯十一愣了愣,反应过来之后连忙道:“写这篇赋文的人并没有留下名姓。” “但坊间有传闻说,此人正是朝中翰林大学士崔郢的弟子,名叫谢南枝。” — 科举舞弊案最后以张家全族流放,魏王被罚在王府思过告终。 后续的琐碎事项,谢南枝没有参与,梁承骁亲自看着他在主院好好养了一阵伤,等到伤口差不多长全的时候,时间也一晃到了六月。 上京的夏天来得早,好像一夜之间,院子里的花木就披上了浓郁的绿意,正午日头晒时,已经需要打扇来送风降温。 白日变长,日中就容易犯困。 谢南枝这日在殿中午休,睡意正浓稠时,忽然听得院落里什么动物的“呜呜”叫声,和书棋阿九手忙脚乱的:“别跑!”和“公子在午睡,抓住它,别让它溜进去!” 只是想睡一觉的谢南枝:“……” 这段时日梁承骁又忙碌起来,时常积攒许多折奏,一直处理到深夜。 好消息是,太子殿下还算有点良心,体谅他身体还未完全恢复,没再让他在旁边念奏疏。 坏消息是,此人不知道犯的什么毛病,自己在书房批折奏,非要把谢南枝也叫去,看书也罢,作画也罢,反正得在他视线范围内待着。 如此几次后,谢南枝实在受不了,干脆放下书册,真心实意地向梁承骁提议:“您还有多少公文没看,要不分我一半,看完让我早点回去睡觉。” “……” 不论太子殿下作何感想,至少谢南枝还是被迫加了好几个夜班。 此刻听到外头的响动,他无可奈何地睁开眼,打算出门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才推开门,就看地上滚过来一个毛茸茸的黑色团子,由于实在太黑,甚至分不清眼睛鼻子嘴,看着像一团奔跑的毛球。 他扬了下眉梢,问:“这是什么?” 梁承骁正好从院外进来,一眼就看见在地上翻滚撒欢的蠢狗,唇角一抽,问随从说:“怎么跑这儿来了?” 随从也没搞清状况,支吾了半天,赶紧找负责的人去了。 见谢南枝看过来,他点了点那个团子,颇为无语道:“颜昼托人从西域捎来的獒犬,养得高大凶悍,威风凛凛,带出去打猎的时候不知被哪儿来的杂毛狗糟蹋了,产了一窝小崽。他每次见了就糟心,干脆都送人了。” “本来养在围场里,不知什么时候跑出来了。” “……” 世子爷真是从不缺笑话。 谢南枝心道。 那狗崽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对他尤其亲近喜欢,摇着尾巴绕来绕去地围着他的衣角嗅。 梁承骁也看出来了,饶有趣味道:“它倒是喜欢你。” 谢南枝有些意外,不过他并不是讨厌狗的人,打起精神与狗崽玩了一会儿,说:“大约是我这件衣服拿去熏过香吧,动物的感官总是更灵敏一些。” 梁承骁抱着手臂看他,唇边噙着一丝笑,似乎突然起了兴致:“还没有人给它起过名字,你替它想一个吧。” 谢南枝其实困乏得很,只想回去睡个一时半刻,但看梁承骁这架势显然不打算一会儿就走,于是幽幽叹一口气,道:“是吗。我看这狗通身漆黑,神骏无匹,不如叫雪球。” 由于他看上去实在不像是会信口胡诌的人,话音落下后,庭院中所有随从都凝滞了片刻,表情介于怀疑自己和怀疑耳朵之间。 梁承骁也一怔,随即朗声笑起来。 他呼哨了一声,那狗崽就迈着短腿滚到他脚边,被太子爷从地上提了起来,用一种郑重的语气道:“听到了吗,以后你就叫雪球。” 狗崽当然听不懂他们说的话,歪着脑袋懵懵懂懂地“呜”了一声,全然不知道日后威风凛凛的自己要顶着一个怎样的名字。 侍从上前,把雪球抱走了。其他人也跟着识趣地退下。 梁承骁同他一道走进内殿,说:“过两天皇帝要带朝臣宗亲,提前去行宫避暑。你想留在这里,还是跟孤一起去?” 这也是北晋皇室向来的惯例了,每年夏天,晋帝都会携重臣与后妃,去往京外的避暑夏宫居住,六月启程,直至九月才返京。 谢南枝想了想,委婉道:“我觉得东宫就挺好的。” 反正他也不是很怕热,一个人待着更清静。 梁承骁于是镇定地颔首:“一起去是吧。行,那孤让纪闻收拾东西,上京到行宫路远,骑马过去太累,到时候再添一辆马车,你坐着也省力一些。” 谢南枝以为他没听清,耐着性子,又重复一遍:“殿下,我说留在这里挺好的。” “孤听到了。”梁承骁的神情带了几分匪夷所思,“还是说,你觉得孤真的在征求你的意见?” 谢南枝:“……” 积攒了半天的起床气终于在这时候到达峰值。 “我要睡了,您请便。” 谢南枝面上挂着十足虚假的微笑,把太子殿下请了出去,然后“砰”一声关上了大门。 梁承骁平白无故被扫地出门,着实意外了一下,挑眉道:“怎么忽然使起性子了。” 门内的人不答,显然是不想搭理他。 院里留下的侍从当场撞见这等秘辛,都把头埋得低低的,恨不得立刻变聋变瞎。 然而太子殿下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表情逐渐转向沉思,过了半晌,不知想通了什么关窍,竟心情莫名其妙地愉快起来,扬手招来一旁战战兢兢守着的书棋和阿九,吩咐道:“让他多休息一会儿,晚膳让厨房推迟了送。” 垂着头心惊胆战,生怕他会发怒的书棋:“啊……啊?” 直到目送梁承骁离开,他仍然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中,磕磕巴巴地问阿九:“我、我们公子,刚才是把殿下赶出来了,对吧?” 阿九原本对梁承骁有一种下意识的警惕,每次见他过来都躲得远远的,看见这一幕也呆呆地眨眼,脸庞涨红,不知道怎么评价了。 “我就说吧。殿下和公子,实在般配。”书棋喃喃道,过了半天,才魂不守舍地去做自己的活了。 — 过了两天,谢南枝和公良轲相约去拜访崔郢。 算上之前养伤的时候,谢南枝已经许久没有来过崔府,一来是梁承骁看得紧,不准他四处乱跑,二来也是他心存些许歉疚。 无论结果如何,他总归是利用了他这位名义上的老师。 果然,崔郢见到他之后,冷哼了一声:“还知道过来。” 谢南枝低眉顺眼地听了他两句责备,恭谨道:“怕来得太频繁,叨扰您休息。” 崔郢只是嘴上训诫一二,心底也关心他的身体,嘀咕着“少找些花里胡哨的借口”,示意他进屋说话。 进门之后,崔郢先考校了他几个问题,确认他在养伤期间也没有怠慢学问,内心十分满意,面上仍做出一副差强人意的样子,捋着胡须道:“勉勉强强吧,日后还须勤勉,时刻不能松懈了。” 谢南枝颔首称是。 公良轲见这一出过去,赶紧笑着打圆场,说起朝中别的事。 交谈间,崔郢瞧着这个年轻的关门弟子,越看越称心,觉得他既有天资,又足够谦逊勤勉,品性正直,亦不缺手段,实在是个难得的好苗子。 往后只要稍加提点,他自能够日转千阶,平步青云。 可惜他一生未娶,膝下并无所出,要是有个闺女,正好嫁给这样的如意儿郎,亲上加亲。 思绪几转后,崔郢更加坚定了要把谢南枝培养成接班人的想法,沉吟了一息,道:“过两日陛下携群臣前往夏宫,你们二人都同老夫一起去,正好跟在老夫身边,多学多听,趁此机会历练一番。” 一般而言,能跟皇帝去行宫的都是朝中重臣,留下的则是品级低的官员,确保到了京外,朝廷也能正常运转。 像崔郢这样德高望重的老臣,想带一二学生在旁边侍候,自然没有人敢置喙。 闻言,谢南枝持茶盏的手一顿,实在不能理解这一个两个的,为什么都要带他去行宫。 但事已成定局,依太子殿下的脾性,如果他一直不答应,对方大概做得出当众把他扛上马的事。 他心底叹了口气,面上温顺道:“但凭老师安排。” 崔郢见他不推不诿,欣慰地点了点头,又问公良轲的意思,后者当然是无不应的。 于是此事就这样敲定下来。 崔郢对公良轲说:“我一把老骨头,身体比不上你们年轻人硬朗,就不跟着你们骑马了。南枝手上的伤才好没多久,也同我一道坐车,这样没有问题吧。” 公良轲知道他的意思,笑道:“老师和师弟的身体要紧,不用管我,我自会安排妥当。” 谢南枝原本正转着瓷杯走神,听闻这话,略微一怔:“我其实不用——” 话才起了个头,见崔郢和公良轲都看过来,忽然回过神,突兀地刹住了。 “无事。”他按了按太阳穴,深感最近缺觉厉害,都开始影响思绪运转了,神态自若地找补回来,“那就麻烦老师和师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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