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燕王难得来上朝,晋帝还关心了两句他的身体,对同样站在台下的魏王却没有多投去一个眼神。 尔后群臣依次奏事,他也没有像过去的时候那样,不耐烦地把政务全扔给邱韦,而是交给了几个保皇派的官员。 见此情况,底下众人心里都浮现几分惊讶。 ——过去权倾朝野的邱氏,竟是有了失去圣心的迹象。 朝会进行到一半,有人大着胆子提出,要如何处置张家的问题。 御史台上书的讨张氏十罪檄,晋帝亦有所耳闻,原本他并没有把此事放在心上。但自从知道魏王的桩桩“丰功伟绩”后,便头一回正视起这个过去被自己评判为不堪大用的儿子,恼火之余,更觉得他蠢笨如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还敢肖想他老子坐的位置。 看来是他过去给邱家的荣宠太多,才让这一个两个的,都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 想起道士曾经同他说的:“皇上近日有一劫难,若不能成功渡之,恐引来大祸,梦中出现的黑蛇即为预示。”晋帝更是深信不疑,神情也沉冷下来,决定给魏王党一个教训。 “张氏父子罪大恶极,当处极刑,全族抄家流放。”他浑浊的眸子扫视过众臣,森然道,“此事必须一查到底,若发现有人结党营私,牵扯其中,下场就和他一样。” “……” 在这金銮殿上站着的,能有几个是干干净净,经得住查的。 听闻这话,不少官员的表情都微微变了,连站在最前头的邱韦都皱起眉,有些始料未及,可皇帝明显心意已决,这时候说什么都晚了,只好隐忍地垂首不言,心底肠子都要恨青。 然而想要杀鸡儆猴,叫谁来做这个拿刀的人选,又是个难以抉择的问题。 见朝臣都缄默不语,晋帝于是转起因为服食丹药,僵硬生锈的脑子,说:“那就择——” 燕王是不知道张家东窗事发的内幕的,但魏王倒霉,对他全然有利而无害,他也乐得推波助澜一把。见有机会,他低低咳嗽了一声,正要“强撑着病体”上前,向晋帝好好表一番忠心。 只是还没来及开口,忽然见魏王抢先一步出列,扑通跪在了地上,眼球布满红血丝,抵着后槽牙大声道:“父皇,儿臣有一事要禀告!” 大殿霎时安静了一瞬。 这一出实在叫人始料未及。在一片叫众人胆战心惊的死寂中,晋帝牢牢盯着他,沉声问:“你有何事要奏?” 只是几天没见,魏王就大变了一番模样,神情怨愤可怖,近乎狰狞,他向皇帝磕了个头,道:“儿臣要告发崔郢崔大人!科举舞弊一事,是崔郢联合他的门生,设圈套故意要陷害儿臣!儿臣是清白的!” 说着,他又往地上重重一磕,声嘶力竭道:“父皇明察啊!父皇!” 这句话如同惊雷炸响,群臣顿时掀开了锅。 崔郢入仕几十年,从未遭受过这种污蔑,听到他罗列的罪名还以为自己耳朵聋了。片刻的不敢置信后,气得连胡须都在抖,立时上前道:“陛下明鉴!臣对大晋之心天地可昭,日月可鉴,绝不可能陷害魏王殿下!” 莫说整个朝廷,金銮殿上站着的就有不少崔郢的门徒,见老师蒙受不白之冤,哪里还站得住,纷纷出列山呼“陛下明鉴”。 魏王党的官员见状岂能示弱,当即加入进请愿的人中,双方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吵得闹闹哄哄,不可开交。 “……” 一时之间,晋帝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大喝道:“都给朕闭嘴!” 崔郢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他在位这么多年,心里大致有数。因此没有全信魏王的话,脸色很不好看地问:“你说崔卿陷害你,有何证据?” 然而魏王似乎早有准备,抬头憎恶地瞧了人群中的燕王一眼,高声答:“儿臣找到了原先帮那张家公子代笔的书生,他亲口承认,松泉楼文会后帮张生代笔,和会试那日在城中散播文章的全是那个‘无名居士’,也就是崔郢的学生,谢南枝!” 他咬牙切齿道:“此人打着‘无名居士’的旗号,在民间大肆鼓动百姓,妖言惑众,其心可诛。又不知通过什么下作手段搭上崔郢,成了他的门生,师徒二人蛇鼠一窝,就是为了布局陷害本王!” “请父皇即刻下令,把此人抓来,本王亲自折……审讯他,定给父皇一个原原本本的交代!” 可以看得出,魏王为了这场告发,大约做了好一番准备。 但这段说词前言不搭后语,不仅将关键信息隐瞒得一干二净,自己收受了张家那几十万两是只字不提,还要厚颜无耻地倒打一耙。 崔郢派的文官大概是从未见过如此脸皮比城墙厚之人,纷纷涨红了脸,气得差点背过去。 魏王党见势气焰更高,叫嚷着要将那造谣惑众的奸人缉拿归案,众口嚣嚣下,连晋帝都皱起了眉头,看向崔郢的目光多了几分怀疑。 殿中嗡嗡的议论之声越来越多,魏王脸上的得意之色也越来越明显,就在他打算再添一把柴火时,骤然听得一道凛冽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孤看谁敢!” …… 魏王和燕王的表情即刻变了。 下一瞬,金銮殿的大门从两侧推开,离京将近一个月的太子着一身窄袖收腰的骑装,威势沉沉,锋利如一把出鞘的利刃,踩着内侍的通报声大步踏进殿门。 外围的官员低头向他行礼,他略微颔首以应,一路沿着朝臣分开的道路,走到了最前头,冷声道:“魏王干的好事,孤一路从滕山回京,途中亦有所耳闻。足足百万两白银,放在北境也可供军士一段时间的吃穿,邱家说收就收,想来私库的钱财快积攒得与朝廷国库相当了。” 顿了下,又嗤笑:“——也不知这蛇鼠一窝说的到底是崔大人和那谢生,还是另有其人啊,皇兄。” 这话不可谓不杀人诛心。 不仅邱韦的神色瞬时阴沉下来,魏王也被气得跳脚,大怒道:“你——你血口喷人!” 原本清流的文官跟斗急眼的乌鸡一样,正梗着脖子,预备和魏王党争个高低上下。闻言一个个都愣了,显然没料到现在的状况。 崔郢的几个门生更是迷茫,没明白向来看不惯老师的太子殿下怎么会向着他们说话。 崔郢也有些意外,因此多看了梁承骁一眼,嘟嘟囔囔摸着胡子道:“老夫要他这么好心。”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遭此抨击之词,邱韦虽有愠怒,但没有正面回应他的话,阴沉地盯着他道:“从上京到滕山就有十日之距,殿下往返一趟,仅用一月不到,想必十分辛苦。” 这话是在暗指他没有诚心为晋帝祈福,就急着来找魏王的麻烦,居心叵测。 梁承骁并不接他的话茬,讥讽地扫他一眼,对晋帝道:“父皇莫忧,儿臣在滕山设下祭台,日夜诵经文以祝祷,最终求得神明降下化解劫难之法,快马加鞭赶回了上京。” 他掩去面上的嘲弄之色,道:“如今请来施法的仙师已经到了宫外,随时等您召见。” “……” 原本晋帝还为梁承骁闯进金銮殿的做法有些不满,觉得他行事骄横,目中无人,但一听从滕山请到了仙师,立刻又想起笼罩在自己头顶的劫云,顿时什么都不在乎了,神色急切得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着急想去和仙师讨教。 他冲来喜使了个眼色,后者十分机灵上道,见状立马提高声音,大声问:“诸位大人可还有事要奏?” 眼看一番谋划就要竹篮打水一场空,魏王着急起来,膝行两步上前,求道:“父皇,您一定要为儿臣做主啊!父皇!” 晋帝本来就已经极度不耐烦,此刻再看到这个蠢货儿子,只觉得万分碍眼,指着他的鼻子怒骂道:“你还有脸说!今日就滚回王府思过去,没有朕的允许,不得迈出府邸一步!” 闻言,魏王如听晴天霹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群臣于是不敢言语,等来喜公公高声宣布了退朝之后,老老实实地行礼山呼万岁。 晋帝刚站起身,余光瞥见台阶下垂首而立的梁承骁,心里觉得比起魏王,太子实在是听话好拿捏了太多,于是想了想,道:“如今太子已经回京,严查张家的事,就交给太子吧。” “……” 最后一步如计划实现,梁承骁挑了下眉梢,无视两个兄弟投来的阴毒目光,拱手道:“儿臣领旨。” 晋帝哼了一声,甩袖离去。 — 梁承骁这一趟回程仓促,刚进城就带人去了宫中,让纪闻先带着从张家“劫富济贫”来的丰硕战果回府。 从上京到滕山毕竟路远,一来一去耗费将近一个月——也就是说,他有一个月没看见谢南枝了。 此刻终于了却一桩心事,下朝回东宫时,想到即将见到的人,梁承骁难得地心情愉悦。 谢南枝惯和只猫儿似的,偶尔温驯听话,但是不多。他不在京中,不知对方是否好好调理身体,养得稍微匀称一些。让纪闻带回的古玩字画,也不知对方是否有合心意的。 还有上次寄去的重瓣梅花,暗部虽然捎来了翠玉轩的回信,谢南枝在信中却将此事忽略了,一字没有提起,只说一切安好,盼殿下早归。 梁承骁后来询问了亲卫,得到的答复也是支支吾吾的“看不出谢公子是否喜欢”。 这种患得患失的情绪对太子殿下而言,实在是陌生而奇特。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细品这番微妙的滋味,刚踏入府中不久,就见面色有些古怪的纪闻迎上来,道:“殿下,您回来了。” 行路途中染了一身风尘,梁承骁本来打算去主院更衣后再去找谢南枝,闻言“嗯”了一声,就没管他。但见纪闻一直期期艾艾地跟在后头,大有要跟着他回去的意思,略微一顿,面上出现几分怀疑:“你那什么表情,出什么事了?” “……” 纪闻顾左右而言他,咳嗽问:“殿下,今日的早朝还顺利吗?” 他这副态度,梁承骁更觉有异,沉下脸色,问:“到底怎么了?” 看纪闻遮遮掩掩的样子,他心中下意识浮现最坏的可能,声音寒凉如同淬了冰:“翠玉轩出事了?” 这话纪闻可不敢乱说,后背冒汗地疯狂摆手:“倒也不是……呃,不算是吧。” 见梁承骁彻底停住了步子,面色肃冷,压迫感十足地望过来。 纪闻终于不敢打马虎眼了,挠了挠头,唉声叹气道:“这事我不好说,先前张家挑事的时候,谢公子……受了点小伤,具体如何,您去看看就知道了。” — 谢南枝昨夜翻一本文集入迷,吹灯晚了一些。 所幸他这两天没什么事,就放心地早上多睡了个把时辰。 卯时时分,院外隐约传来声响,似乎是书棋张罗着让别人把什么东西搬运进来,尽管已经轻手轻脚,他还是听到了一两声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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