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柳眸光深远,答非所问:“惜茵姊姊,可还记得你最难过的光景。” 惜茵乃是黄鸽旧时闺名。 自打旧人接连亡故,黄鸽被方柳搭救,来到江南一带建立了飞鸽盟,已有数年不曾有人叫过了。 黄鸽一时恍然,忆起母亲生前声声念道:“岁大饥,人相食。岁大饥,人相食。我儿啖我肉可好?” 那年时遇大旱,君王还未昏聩至此,却也不是什么明君。朝廷上下只顾享乐无心赈灾,赈灾银不知进了谁家的口袋,到灾民手里连一个子儿都掏不出来,她年幼便因此颠沛流离受尽苦楚。 去岁,听闻岭南一带又有灾祸,而北伐的将领又弃了一城的百姓,飞鸽盟内不忍看的情报堆了一匣子。 方柳看她。 “我等得,天下人等不得。”
第75章 除夕 明了方柳心意,黄鸽不再劝说。 知道黄鸽初来雁山镇,与方柳定然有旧要叙,几人又逛了片刻,便各自离去。 方家府宅,几位飞鸽盟的弟子先到一步。飞鸽盟与萧然山庄私交甚笃,依风识得黄鸽的得力手下,妥善安排居住的别院,提供了吃食。 待方柳与黄鸽归来时,依风和赛雪迎了上来,分别接过两人身上的棉绒披风。 “小庄主,黄掌柜的。”依风手臂挂着披风,垂首禀告,“飞鸽盟弟子已整理好所需卷宗,现下正候在书房。” 方柳颔首:“好,着人严守,今日不见外人。” 依风应道:“遵命。” 方黄二人走进书房。 飞鸽盟弟子将卷宗交予二人,便恭敬拱手退下,与萧然山庄弟子一同守在门外。赛雪早先便备好了茶点,为二人斟好热茶同样告退,不作打扰。 黄鸽将卷宗一一展开,至于书桌之上,谈起正事:“前些日子,一收到你的飞鸽传书,我便马不停蹄往北地分舵去了。” “你瞧,这是我们飞鸽盟能寻到的,有关大太监福林、太子太傅尤常最详细的资料。飞鸽盟做江湖中的生意更多,因此盟中少有做官的线人,顶多是联系到官员府内下人、府外乞儿。为此,前几日我着门下弟子拿了你的信物,去寻右相一脉的官员,拖他们的门路往这两人府内外安插了几名眼线。” “多有劳烦。” “你我之间不谈这些,你且看看有无用处?” 方柳便执起卷宗细看。 黄鸽又娓娓道来:“福林和尤常是昏君面前的红人,据说面子比王爷还大上几分,与驸马刘珏这等一时受宠的大有不同。这二人仗着狗皇帝偏袒,做的混账事不比狗皇帝少,当年闻家满门抄斩一事,就是他们二人的手笔。” 方柳:“闻行道应当心知肚明。” “谁说不是呢。”黄鸽指着卷宗上的一排人名,“这几个是福林和尤常的狗,分散在六部和军中。虽不是什么重要的官职,比不上三品及以上的大官,培养起来却也不易。” 言至此,黄鸽压低嗓音:“近年来陆续都死了……病死的、猝死的,没一个寻着缘由。” 方柳抬头:“你猜是闻行道所为?” “八成,他们都在闻家惨案里站过队,称得上一句帮凶。” “倒也能猜到。”方柳不意外,“是他性格。” 闻言,黄鸽眉眼一动,便又不放心地多加叮嘱:“闻行道此人心思深沉,深藏不露,几年前便能悄无声息除去朝廷命官。今日,虽说你我与他目的一致,怕只怕事成后他过河拆桥,你与他合作定要多加小心。可省得?” 方柳安她心神。 “我省得,不必担心。” “那便好。”黄鸽点头,“闻行道若要为父报仇,就把福林和尤常留给他处置,咱们只要天下安定的结果。” 方柳将所有资料过目,合上卷宗:“这些时日,我常与顾择龄书信往来,又有右相和林大人相助,暗查之下发觉了一些线索——朝暮城里来抢夺太微剑的刺客,承庵寺与无名无增互通书信的刘珏,大抵都与福、尤二人有关。” 黄鸽微怔:“太微剑……那岂不是?” “嗯。”方柳眸色幽深,“他们或许也与我父亲之死有关。” 两个勾搭成奸的佞臣,自知在天下百姓眼中并非善类,故而一听说江湖上出现人人称赞的大侠,便生怕自己哪日也会悄无声息被取了项上人头,这才聚集一众同样担惊受怕的狗官,设计谋害了英雄。 朝堂上,灭保家卫国征战四方的将军。 江湖外,杀锄强扶弱匡扶正义的豪侠。 昏君贪官苛政鱼肉百姓,强权抹除朝里朝外正直之人,换来他们十年如一日的声色犬马,酒池肉林。 黄鸽抿唇:“好人短命,祸害长留,没有这种道理。” 方柳不语。 . 黄鸽畏寒,为了让她在北地过个舒坦的年节,别院里炭火不断,汤婆子、手炉、小火炉应有尽有,方柳还送了几件不同皮毛的大氅供她取暖。 年三十晚上,依风和赛雪备好年夜饭,便遵方柳嘱咐退下,与其他弟子在别处用餐。 堂屋燃着熏香的银丝炭,黄鸽捧着手炉,目光灼灼地观方柳泡茶时行云流水的动作。能抵金价的茶叶于沸水中沉浮,悄然氤氲满室茶香,炭火与茶香的热气撩得人昏昏欲睡。 “咚咚——” 这时,有人来访,轻轻叩响门扉。 毕竟是年节,来年尚不知是个什么光景,方柳有意让山庄的人松快松快,故而未让人守在堂屋外。北地除夕有灯火彻夜,不关院门的传统,守门的弟子见是熟人便不会阻拦。 来访之人一路行至堂屋,无人禀告。 黄鸽捧着手炉站起身,轻蹙柳眉问道:“谁?” 门外静默一瞬,复又响起一句—— “武林盟弟子,闻行道。” 黄鸽眉头皱得更深,眼波一转看向方柳。 方柳从容烫了第三盏茶杯,将其置于桌上:“闻大侠,请进。” 门一经推开,裹挟了冬夜的寒风便呼啸而来,撞上室内炭火煮茶的暖热。闻行道一袭修身黑袍,束着劲壮的腰,英挺身姿几能抵到头顶门框。 “劳烦关门。”方柳倒好茶,抬手拖住杯底递向他,“风大,茶该凉了,闻大侠请坐。” 闻行道挥手内劲化风,关上屋门,走到方柳一旁落座。 黄鸽坐回原位。 闻行道平淡视线扫过黄鸽,似是用几瞬的功夫审视了一番,猜测她从何时开始陪伴方柳左右。随后,视线旁若无人落回方柳身上,见他沈腰潘鬓端坐于前,便不受控地痴看了几分,接过他手中茶盏。 “好茶。”闻行道赞道,“方庄主” 方柳扬眉:“不枉闻大侠除夕来访。” 黄鸽一手捧手炉,一手捻了瓜子来嗑,看热闹似的,似笑非笑:“柳哥儿,我看闻大侠这时间来,定是有十万火急的要紧事了罢?” 知黄鸽话中有话,方柳未拆穿,只纵着她。他眼底晕开浅淡笑意,瞧闻行道一眼,启唇:“或许?” 三人你来我往,寥寥几言,便知方柳与何人亲近,而何人只是来客。 “来客”闻行道凝视他,缄默片晌。 “是有要紧事,子时之前也算十万火急。” “来祝你新春安泰。” 思前想后,踌躇未决。 思及来年必定风云变幻,安稳的时日许是不多了,今朝若非第一个祝他时时好的人,便不能得心安。于是只好循心来方府见上一面,途中早已轻车熟路。
第76章 莺州雪 说完,闻行道看黄鸽一眼,随后不避讳地拿出一方锦缎裹着的木匣。打开掐了金丝镶嵌的匣子,里头赫然是一支与木匣相比稍显朴素的木钗,钗身只雕琢了简雅花纹。 “日前得了截宁神木。”闻行道将匣子送至方柳面前,面容冷硬却慎重,“如今要事当前,非是仔细打磨的时候,望方庄主不嫌弃,可以收下。” 黄鸽敛眸,目光落在匣中贵礼之上。 她短暂沉思一瞬:“闻大侠倒是有心,柳哥儿身边从不缺些金银玉石,可宁神木明神静心,于习武之人而言,亦是难得一遇的奇木。” 闻行道不言,略颔首以作回答。 黄鸽便又浮上笑:“说是要事当前,闻大侠却还有闲暇的余力前去雕花,怪教人羡慕。” 闻言,闻行道看着方柳,解释了句:“沉思时所做,不费什么功夫。” 方柳并不推辞,大方抬手接下这份贵礼,道:“闻大侠的好意,方某就领了。” 将江湖中人人趋之若鹜的珍宝送出去,闻行道竟显露一丝松快的神情,视线落在方柳似泼墨的发间,遥想这青丝用他做的钗挽起,该是何种模样。 见此情状,黄鸽笑意不减,只多了两分真意。 毕竟柳哥儿已然有了决断。 “柳哥儿已经与我说过,眼下朝廷右相一脉,武林盟众弟子与朝暮城的燕家皆是同盟。”黄鸽换了话茬,客套恭维道,“素闻纵夕刀闻行道乃是武林盟公认的大师兄,受盟中弟子敬仰爱戴,武林盟盟主之位不过一念之间罢了。” 闻行道:“不过人云亦云。” “闻大侠又何必谦虚,那朝廷中的将军之位呢?” 黄鸽消息灵通,早知他身世来历。 闻行道默然。 一旁的方柳莞尔:“所谓武林盟主朝中重臣,大概不是闻大侠所愿。” 闻言,闻行道神色刹那温软,转瞬即逝。他抿口热茶,言语间斩钉截铁:“是,武林盟主,朝中重臣,从不是闻某所愿,但并不是不能做。” “闻某来年会夺下盟主之位。” 闻行道所言,为一“会”字,可见武林盟主确实是他的一念之间,囊中之物。 黄鸽暗自打量,见他面容正气神情凛然,与传闻像又不像。思及此人经年布局,不仅立威于江湖武林,于朝廷兵部亦有人手,到底不能放下戒心。 大局为重,闻行道是局中不可替代之人。 然可为盟友,不见得可为友。 更何况闻行道的心思未想过遮掩,便是想装作看不见都不成。 偌大江湖,爱慕方柳之人不知凡几,说得上名号的说不上名号的,这些年黄鸽见也见过百余人不止。可她仍总疑心于那些武功高强,门派显赫者,譬如闻行道之类,是否人面兽心,暗地里意图不轨。 之所以如此,其实事出有因——那便是杜影齐。 黄鸽与方柳相识于微末,被方柳救下性命,更在杜影齐邪念暴露之前。只她那时一直忙于建立飞鸽盟事宜,连古苑镇也不多待,常年在江湖中行走,竟是事后才得到消息。 犹记得彼时杜影齐行事败露,灰溜溜回到杜家,被家中长辈按着道歉,发下不再离开岭西杜家的毒誓。徒留黄鸽满腹愤然无处宣泄,恨不得骑马甩鞭杀到岭西去,与那贼人不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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