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择龄官虽不大,却是皇帝近臣,只因他才貌皆是人中龙凤。他做官未满一年,表面上与哪一派都避而远之,显出的几分年轻官员的迂腐正直和不懂变通,反倒更令皇帝喜欢。 此番他主动请命,完全符合往日作风,还能为右相解围。 周成帝迟疑:“这……” 顾择龄:“陛下,臣乃江南人士,心系故乡恨不能以身相代,恳请陛下准奏!” 太傅眯了眯眼,开口:“陛下,既然顾大人有意,何妨让他去试一试。臣记得,当日殿试顾大人的策论可谓鞭辟入里,说不定能为陛下分忧解难,还能省了赈灾银。” 于是此事便拍板定下。 ———— 顾择龄出发之前,带着右相信件前往方府。 方柳对他的到来并不惊讶。 顾择龄歉意道:“方公子,邹相托我致一句歉,浪费了方公子的锦囊妙计。” “无碍。”方柳不以为意,“燕家仍为皇商最青睐的皇商,便足够了。” 顾择龄低眉:“是。” 比起月余前相见,顾择龄周身气质又萧然了几分,双眸沉沉不复往日光彩。官场沉浮不过半载,便将他打磨的沉默内敛,隐隐窥见城府。 方柳好似随意道:“顾解元。” 听到这熟悉的称谓,顾择龄不由得怔愣一瞬,思绪回到去年初夏。那时,方柳便总喜欢一边称呼他为“顾解元”,一边将他逗弄得面红耳赤心乱如麻。 自他三元及第之后,方柳再不曾这么唤过。 顾择龄面对方柳,常常腼腆木讷,此时更是如此:“方公子……” 方柳轻声道:“顾解元可还记得去岁,你我二人山间初遇,你侃侃而谈的志向抱负。” 顾择龄眼中神采乍现。 “自然记得。” “那时顾解元青涩,但存志高远,如今心之所向可有变化?” “不曾更改。” 接着,方柳娓娓说道—— “方某的叔父,曾对方某说过一句话,我将它送予顾大人。其言道,‘这天底下的人,有人只需粟米饱腹,麻衣蔽体;有人却需享受金银玉石,香车宝马。前者是常事,后者亦非过错。’ 诚然,百姓需要私德无缺,清正廉明的人。可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希冀所有官员清贫,何尝不是另外一种极端? 况且无论身处江湖还是朝堂,过刚则易折。 旁的只是手段,只要记得心之所向,即便有朝一日顾解元成了顾大人,又何须恐慌?” 言罢,方柳抬眸浅笑,恰如春风。 “做小顾大人,也没哪里不好的。” 徒留顾择龄心神俱震。 为心上人的笑,亦为方公子的知己之言。 却原来,方柳竟是早早窥探出了自己藏匿心间的几分自我厌弃。 自懂事起,顾择龄便自勉贫贱不能移,厌倦官员尔虞我诈不顾百姓的行事作风,立志有朝一日金榜题名,定要做出改变。可进入官场之后,抱负难以施展,反倒将自己变的城府颇深。 与贪的人谈贪事,与好色的谈风月,以寻求一丝破局的法子。 如此一来,怎能不自我厌弃。 可方公子却告诉他,做小顾大人没哪里不好的。
第80章 菜人哀 “谢方公子解我心忧。” 顾择龄撩袍起身,面朝方柳俯身拱手,深鞠了一躬,目光灼灼如夏日灿阳。 “今日听方公子一席话,他日不论鹏程万里还是日暮途穷,顾择龄皆是最初的顾择龄罢了。” 方柳淡笑:“顾大人不必多礼。” 顾择龄坐回去,继而忧心忡忡道:“此次南下,只我一名朝廷官员,且无一分一厘的赈灾银。只怕我心有良计,也无法施展,最后苦的仍是百姓。” 他几乎可以想象到。 纵使被称作寒门学子的顾择龄,也并非秋困潦倒到三餐不食的地步,他父亲本就是村里的秀才,死前留下了笔墨纸砚书册数十,才能保他一路苦读。 闻言,方柳唤了一声:“赛雪。” 屋门打开,赛雪手持一木托盘,托盘上放置着一把匕首与一封信件。 方柳先拿起匕首:“此乃方某信物,江南各大门派皆识得此物,顾大人携此物下江南,正如携方某口谕,可畅通无阻。” “这……”顾择龄迟疑,未曾伸手去接,“这是否太过劳烦方公子?” “不用介怀,此为计策的一环。” “计策一环?” “将信件交于依风,她知晓该怎么做。”方柳又将信件拿起,推至顾择龄面前,方才解惑道,“江南,至少莺州一带,雪灾之事不必担忧,摇风县并非初次救灾,急事可寻萧然山庄与鸿雁客栈。” 顾择龄郑重接过两物。 他将信件妥帖收好,并无窥探之心,随后小心握住那柄匕首。匕首精致小巧,鞘上镶嵌红玉,工艺巧拙天工,柄处还力道遒劲雕刻了一个“柳”字。 “字乃家父所刻。”方柳缓缓道,“莺州之外,顾大人可以拿此方信物,寻本地的江湖门派帮忙。马上便是武林大会,但各门派定有长老留下坐镇,顾大人拜访时最好褪去官服,武林中人向来不喜朝廷。” 听闻“柳”字为方父所刻,顾择龄手持匕首的动作愈发小心,心头不觉火热,手心隐约淌了汗。 方柳不甚在意,接着道:“自战乱以来,朝廷自顾不暇,又只知享乐不问民生,年复一年中央集权难以为继,故而对江南一带掌控甚弱。既然只顾大人一位京官肯前往灾区,那传来经常的消息,想必也定要经过顾大人的手了。” 顾择龄:“方公子的意思是?” 方柳眸色深而沉:“从来没有江湖门派施以援手,江南一带饿殍遍野,民不聊生,百姓皆唱《菜人哀》。” 顾择龄询问:“……这《菜人哀》是?” 方柳缓缓开口,嗓音冷清如珠玉落盘,分明空缈,却夹杂一缕悲意。 “夫妇年饥同饿死,不如妾向菜人市。 得钱三千资夫归,一脔可以行一里。 …… 天生妇作菜人好,能使夫归得终老。 生葬肠中饱几人,却幸乌鸢啄不早。 ” 顾择龄听得脊背发麻,四肢百骸窜起一股入骨的凉意。 菜人歌,乃是人啖人之歌。 若非方柳不计成本施以援手,此番景象必将化为现实。纵然如此,仍旧有数以万计的百姓,在雪灾中饥寒交迫,流离失所,等候他前往援救。 顾择龄深知,适才方柳眼中悲意并非错觉。 料想过往十数年,他定去过那等景象哀绝的灾苦之地,这才铸成一身淡然却悲悯的风骨。 何为侠者,何为大义? 观方公子足矣。 方柳以茶润口。 “月余歌谣传入尚京,如此再过一段时日,顾大人便可在奏折里写道—— 春来冰消雪融,乱葬万人枯骨。一日,无风无雨平地惊雷,乱葬岗忽现嶙峋怪石。其上书曰,‘天罚降于大周’。” 霎时,顾择龄明了此间用意:“周成帝迷信鬼神之说,渴求长生,不拘佛道。” ———— 转眼,顾择龄南下半月有余。 随着奏折快马加鞭入京,尚京城内一日比一日沉寂,百姓愈加谨小慎微。不多时,又有北地来的快马入京,城内宣布恢复宵禁,不复往日火树银花不夜天的盛景。 如此,依然堵不住悠悠众口。 私底下,许多消息经由乞儿刻意撒播,又经百姓之口一传十十传百,悄然蔓延扩散。 “听说南方大雪,咱们右相数次上折请求赈灾,可惜了皇……头顶上那位不肯出一厘的赈灾钱,似乎就一位姓顾的大人跑前跑后。现在南边那情景……啧啧啧,可惨喽百姓!” “就这些,上头那位至于动怒宵禁?又不是头一回了。” “嘘——我告诉你件事,可不能大声说,据说是天老爷看不过眼,降下口谕,天上的神仙都看不惯咱大周朝的这位了。” “说不准是真的呢,咱尚京城又一位小官疯癫自裁,怎地都查不出缘由,可不就是天老爷看不惯他们鱼肉百姓!”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雁山镇临近尚京城,也受了几分影响,坊市萧条。 来此参加武林大会的人,也觉出些不同往年的氛围来,初来乍到的小弟子们,还会询问门中资历深的长辈:“从前总听与会的师兄师姐说,武林大会举办时热闹得很,大街小巷商贩云集,茶楼酒馆歌舞升平,怎地今年瞧着静悄悄的?” 长辈若有所觉,讳莫如深。 气氛使然,连大碗喝酒大口吃肉都不快意潇洒了。 年少如莫凭,却难得顾不上打探这些。自上一回,他被方柳指尖抵着胸膛,两问是否有血性,便兀自消沉良久。 他日夜自省自问,终于了悟,原来自己空说血性侠义,实则仍是顽劣的小孩心性。一旦明悟,竟不敢再去见方柳,唯有年节时随众人匆匆拜见对方。 武林大会将近,与会的长辈皆已到齐。 这一回,莫凭不曾再避开他们,道歉并听完了所有长辈的叮嘱。听过长辈絮絮叮咛,莫凭好似有了底气,立时前往方府拜见方柳。 然几经碰壁,终是未曾得见。 莫凭憋了一肚子话要讲,偏他不舍得抱怨方柳无情,便只能向师姐韩若抱怨大会无趣。 韩若其人,容貌明艳剑法精妙,名列江湖三大美人之其一,乃是莫凭的表姐,梅花剑宗大长老之女,故而都称之为梅花剑宗大小姐。 无视莫凭话中怨怼,韩若只问道:“小师弟,你来武林盟数日,可见过天下第一剑客方柳?” 但凡修习剑法,就没有不想见方柳的。 莫凭:“……” 一时竟更觉心酸。 韩若追问:“可见过?” 莫凭挺胸提气:“何止见过,方庄主他还、他还……” 韩若:“还如何?” 还能如何? 自然是恶劣至极! 不仅频频拿他逗趣儿,还将他的心尖拨弄得七上八下,飘飘然不知归处。偏偏等他想通之后,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一面难求。 最后,莫凭只能愤愤道:“反正我不好说!师姐,你可千万不要被他勾了心神去!” “哦?”韩若似笑非笑,“怪道你近来蔫的很,原来是心神被人勾了去?” 莫凭嘴硬:“谁说的?” 那人见都不肯见他! 韩若乐得看戏:“原来如此,看来是落叶有情,流水无意了。” “谁有情了?!” “何人有情?” 两道截然不同的声音同时响起,一道气急败坏,一道悦耳清泠。 莫凭似有所觉,心头猛然一跳,连忙循声看过去,登时看呆了眼——只见方柳姿容卓绝,翩然而立,眉眼之间似有浅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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