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凌安额冒冷汗,道:“潘大人,这都什么时候了!莫再推三挡四了!蒲阳守备军不用准备个七天七夜,只要都长了耳朵,听我号令便是!更何况,多少仗不是敌人打到你家门口你立马得应战,难道还要站在城楼上说我们守备军没准备好你先别来吗?你当是小姑娘出嫁呢?” 潘海林一时语塞,谢凌安接着道,语气强硬:“潘大人,如今你与西疆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你就是不想出兵也得出!你我联手,便是西疆军协助周边地域管理治安,这本就是你我分内之事,宫里顶多治你未及时呈报的罪。但若潘大人决意不出兵,我必毫不留情!单凭你多年未上报匪患这一点,我便能到我父皇面前呈报蒲阳县知县官匪勾结,鱼肉百姓,数十年如此!潘大人,这样的罪,你顶得住吗?” 潘海林止不住地颤栗,恐惧侵袭了他的全身,还有不可抑制的愤怒。他潘海林一生为民,勤勤恳恳,虽保守迂腐无大作为,却也实实在在无愧于百姓。如今他快六十的人,眼看着就能解甲归田,守着一方小院与妻妾共享天伦之乐,竟被冠以“官匪勾结,鱼肉百姓”这么大的罪名!这叫他如何能忍! 潘海林怒道:“我为官四十余载从未伤民分毫!你怎么可以......你怎么敢?!” 谢凌安见潘海林有所触动,心急如焚地瞥了一眼窗外倾盆而下的大雨。时间在迅速流逝,宣旨的公公如今或许已经上马疾驰。谢凌安忙道:“不是我怎么敢,而是此事就算我不做,也必然有人做!我上次来的时候说了那些话,潘大人聪明如斯,不会不明白原来宫里有人为你遮掩伪装着这数十年账目上的痕迹,只是你从来都懒得去管人家为什么帮你!但如今宫里摆明了有人要保胡山土匪,你觉得他会再默默为你擦屁股扛下这欺君之罪,还是干脆利落地把你抛出去作众人的靶子?潘大人,你可连宫里为你一手遮天的人姓甚名谁都还不知道啊!” 潘海林瞳孔紧缩,惊恐道:“所以......所以是宫里有人和土匪勾结?而我之前不上报,正好让他们顺水推舟了?” 谢凌安忙接话道:“你终于想明白了潘大人!要是如今你我再不联手,要是今天我们拿不下剿灭匪患的功劳,你之后只有死路一条!我是皇子,父皇不会杀我,顶多被削珠降位,我都不在乎。但大人您不一样,您为官清廉,一心为民,临了却要背上这样一个子虚乌有的罪名,落得遗臭万年的结局!大人,您甘心吗?” 潘海林心弦震动,心中感到无尽的悲凉与无奈。他潘海林此生最后一次调兵剿匪,竟不是为了还黎民百姓十几年前就该还的安定,而是为了在强权下自保。可悲可笑。 谢凌安见潘海林眼底原先那抹坚定的敌意依然消散,流露出的是无尽的凄凉与心酸,便猜着几分。他语气柔和下来,恳切地道:“我知大人素来爱民如子,十几年前也曾出兵剿匪。此次剿匪,虽然大人嘴上不说,但我知大人心里是盼着念着我们能成功,还百姓一片安定,这才处处相帮。我遇见大人之后,大人虽常常与我唱反调,但我知此皆非大人本意,只是曾经被伤了心,如今不敢出兵而已。但大人,此番你并非孤军奋战,有我们西疆军在,胡山就没有匪寇的容身之地!蒲阳城百姓就没有担惊受怕的道理!更无人会辱你清名!潘大人,你只消为我们守好后方,我必能还蒲阳百姓安泰和乐,正大人清正恤民之名!” 谢凌安言语温柔,潘海林的眼里不禁腾起一层水雾,模糊了视线。 他止不住全身的战栗,半晌,才声音颤抖着,似艰难而又笃定地下了决心,道:“兵,我调。我潘海林为王爷守好后方,西疆军只管放心大胆地去剿灭那帮贼寇!王爷,蒲阳县百姓的安定,就交给你了!” 谢凌安大松一口气,顿觉这才是一城知县该有的风范,或许本就是他原有的模样。他仰头望天,黑沉沉的天幕后面的太阳泛着微弱的光芒,似乎已经爬上半空。 谢凌安腰间传来绵绵密密地疼,原先被绢丝腰带一时缓解的痛楚被骑马颠簸后更加强烈的疼痛替代。然而他顾不上腰疼,只讨了杯茶,便匆匆赶去守备军军营,调兵赶往胡山。 潘海林看着谢凌安步履匆匆的背影,强烈刺激下涌上来的情绪渐渐褪去。
第40章 血路 他潘海林也曾是以笔为戎、雄姿英发的意气书生,也曾是充满雄心壮志、以天下为己任的新官少年郎。 他想救天下苍生,却发现皇权是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他退而求其次想救一县百姓,却发现愚民的心愿根本当不起他的呕心沥血。 十几年前,他潘海林也曾一腔热血,出兵剿匪。他把家产全部添作军费,富家小姐出身的结发妻子亲自织布补贴,不舍昼夜…… 他一介文弱亲自上阵,铁甲磨烂了书生的肩。有个匪一刀划了他的背,从左肩到右腰,人差点没救回来,后背至今仍有伤痕。 土匪被官兵围剿,却把气撒到百姓身上,他见过胡山脚下的一排树,每一棵都吊着一个百姓的尸体,头用布袋裹了活活吊死,无人看守等着亲属来收,没有亲属的,便化为吊着的白骨,无人知其人是谁…… 这便是做给他看、做给蒲阳百姓军士看的。 府邸前,一干百姓跪地请命。阵亡军士的妻子、受害百姓的亲属冲他扔鸡蛋,咒骂他全家;他自己的妻子站在城楼上泪如雨下,说他再不停手她便一跳了之…… 从此他再也不提剿匪二字。 案牍劳形,岁月一刀刀斩断他的孤勇与豪情,世事一点点锉去他的信仰与偏执,一切都不值得。 人生走一遭,天下苍生也罢,一县百姓也罢,有千千万万的人百转轮回着去拯救;但如何活得舒畅,混得开心,却只是自己一个人该关心的事。他不觉得这么想有什么错,如今仍然这么认为。 他潘海林得过且过半生,无愧于天地良心。 然而终是热血难凉。 但如今有个少年要替他走完他少年没走完的路,何乐而不为? 他要替他守好后方。 他要助他。 潘海林倏地从沉思中抽离出来,神色坚定地抬眸,对身旁的仆人道:“速备马车,我要去城门口。” 雷声与闪电停了,大雨与疾风依旧。雨丝如万条银丝从天空中飘下来,在劲风中穿梭。 真不是一个攻城的好天气,谢凌安望着眼前交战的两军,暗道。 眼前是熟悉的场景,千百支冷箭簌簌射下,箭雨在大地上乱弹。 西疆军与守备军交杂在一起,接着乱箭,一步步靠近东寨的土楼。 东寨土匪显然没有料到西疆军会提前发起进攻,仓促间匆忙应战。密密麻麻的雨丝模糊视线,箭羽沾了水,在漫长的路径中有些许的偏离,更加难以瞄准。 然而土楼外没有屋檐庇护的西疆军的条件更加恶劣。大雨滂沱,头顶冷箭与雨水齐下,混杂在一起,难以分辨。雨水浸软了普通的弓,弓箭手齐齐失去了作用。 在一片混乱间,一群盾牌兵尤其明显地聚在一起,护送一个乌黑的铁箱子缓缓向紧闭的城门靠近。其中有个身材尤为壮硕的少年,看着未及若冠,体格却比旁人大了一圈,格外卖力地推着铁箱。 土楼上的土匪显然注意到了这乌泱泱的一片,立刻想起听闻的谢凌安在西寨的进攻方式,吼道:“那儿!那个铁箱子里肯定是火药!往那儿放箭!” 有时候为了防雨,将士们会把火药包放在一个薄薄的铁箱子里,铁片松松地钉在一起。既保证火药不会被淋湿失效,又确保其从内爆炸时能轻松崩开铁片。 漫天遍地的箭雨骤然倾斜,密密匝匝地向铁箱子这儿倾泻下来。铛铛之声不绝,不少冷箭铿锵有力地钉在铁箱子上,箭尾直晃。但身旁的盾牌兵好像并没有斜身去护铁箱子的意思,将铁箱子明晃晃地暴露在箭雨之下,不知是不是对铁箱的承受能力充满了信心。 谢凌安站在外围,冷眼旁观着盾牌兵阵缓步挪向城门,手不自觉地搭在秋霜剑的剑柄上。乱箭之中,兵阵终于挪到城门下,再往前推一步,便可点燃火药。 谢凌安抬眸,见土楼上一点点冒出来几个圆圆的黑影。他眉头微蹙,目光紧紧锁在那几重黑影上,果然是几个巨大的石块! 那石块被推上土墙,倏地径直落下,重重砸在铁箱上。周围的盾牌兵似有预见似的毫不留情地避开,那铁箱一瞬间被砸扁在地,散架变形得不成样子,任由雨水从随处可见的裂缝里钻进去。 土楼上爆发出一阵欢呼雀跃的呼声,倏地松了一口气,互相庆祝着一招致命,毁了敌人最重要的火药。只要城门不开,任凭敌人再怎么猖狂,他们也攻不进来。 箭雨一时间变得稀稀落落,绵软无力。土楼前进攻的西疆军似乎也一下子失去了斗志,疲软地停滞在原地。楼上一片欢腾之中,有一个眼尖的小土匪忽然瞥见底下有个少年似有动作,他从窗子里探出头去,定睛看了看。 那个壮硕的少年士兵原是护送铁箱的,他高大挺拔,一身甲胄遮得密不透风。他一只手解开了铁衣的扣子,忽然他掩在铁衣下的另一只手中似有火光闪动,一只火折子若隐若现,悄然靠近一条细细长长的黑线。少年士兵的动作做得隐蔽,似乎不想让别人发现。 小土匪眯了眼,艰难地识别着士兵手底下的动作。一瞬间,他瞪大了眼睛,脸色倏地惨败。那细长的黑线不是别的,是一根导火线! 这种时刻,除了火药包,还能有什么导火线?小土匪脑子嗡的一声,反映迅速,高声尖叫道:“那个人!那个人身上有火药!快点放箭,放箭!别让他靠近城门!” 众土匪迅速回过神来,惊恐地趴到窗边。原来那铁箱根本就是障眼法!真正的火药藏在这少年的铁甲里,这才让他看起来格外壮硕! 那少年士兵已经点燃了导火线,火星迅速蹿向铁衣。他正迅疾地脱掉沉重的铁甲,想要使劲把铁甲扔向城门,趁着雨点与土匪都来不及反应,就迅速炸掉城门。 身旁的其他士兵迅疾地后撤,心照不宣地远离爆炸点,屏气凝神,等待着下一瞬惊天的爆炸声响。 然而,爆炸声还没响起,只听“咻”的一声响,一支铁箭深深地穿过少年士兵的铁衣,钉进了他的左肩膀里。少年剧烈一颤,手上脱衣的动作忍不住一顿,忽觉天昏地暗,额上瞬间冒出层层冷汗。他咬牙忍着剧痛睁开眼睛,见那支铁箭牢牢地钉在铁甲里,箭头深深嵌进肉里。 谢凌安遥遥望着,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导火线上的火焰就要燃到底端,在疾风和飘飞的雨点中忽明忽暗。若少年拔箭再脱衣,纵使他受伤的肩膀不会减慢他的动作,也不可能在点燃火药包之前把火药包扔到城门上。按照原本的计划,为了尽量延迟土匪发现的时间,少年士兵必须在悄悄点燃火药后迅速脱衣将它扔出去,前后不过须臾,根本没有余地耽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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