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矢倏地从视野里消失,场面一时间又陷入了安静。众人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一方天井之中,屏气凝神,心焦地盼望着里头的反应。 下一瞬,土楼内传出嘈杂尖锐的惊呼,尖叫声、喊声、哭声齐齐混杂在一起,隐隐约约飘向山间。不一会儿,那圆形的天井里开始若有若无地闪烁着火光,浓浓黑烟从其中缓缓升起,愈来愈浓烈。 众人脸上的担忧之色霎时褪去,齐齐大松一口气,眉开眼笑。弓箭手们比原先更加起劲地拉弓,偶有几箭能跌进天井之内。 山谷里爆发出逃命者骇人的喊叫声,在山谷间往复回荡,与浓烟糅杂在一起,混沌不堪。从土楼里鱼贯而出的土匪夹着慌乱间抢出来的大小包裹,仓皇地四处逃窜,在西疆军的刀光的震慑下纷纷涌向了东侧那幢已被层层包围的土楼。 严翊川回眸,面若冰霜,然而目光闪动间,流露出难以名状的复杂之色,既有霎时如释重负的松快,又有挥斥八极的威严,隐约间还有一抹不负所托的触动之色。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又在瞬息之间消失不见。 浓浓黑烟弥散着装裹了土楼,张扬着宣告自己的大获全胜。西疆军各个笑逐颜开地收了兵戈,毫发无伤地回到军营。 两个时辰后,西寨最后一座孤城恭恭敬敬地向严翊川呈递了投降书。从这一刻起,西疆军“骁勇之师”的名号才开始走出一隅之地,在漫长的岁月中从蒲阳县逐渐被天下人所知。 军营里喜气洋洋地庆祝着西疆军的大获全胜,欢天喜地地洋溢着对新将的歌咏与赞颂。 纷纷攘攘间,严翊川将擦净的豁天弓稳稳挂在弓架上,缓步踏出将军帐。西边天际映耀的光辉轻唤着严翊川的眼眸,半推半就地勾走了那有些凝重的目光,顺带着挽起了驻足人嘴角似有似无的笑容。 太阳还在半空中,没有落下。 我没有食言。 翌日,西疆军的捷报不胫而走,蒲阳城又一次满城风雨,议论纷纷。不过这一次,质疑讽刺之语骤减,充斥大街小巷的满是祈求神明保佑、感恩戴德的话。 谢凌安懒懒地依在檀木椅上,未着军装,如墨般浓稠的长发披散下来,鸦羽似的长睫轻垂,在白皙的面颊上落下两道娟秀的剪影。他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水烟壶,斜眸望着身旁的潘海林,笑眼盈盈。 潘海林杵在桌子的另一边,气鼓鼓又说不出地眉头紧锁,目光东瞟瞟西看看,就是不看向面前的谢凌安,活像一只生闷气的河豚。 谢凌安被这滑稽之态逗地乐呵呵直笑,总算忍不住了,开口道:“不至于吧,潘大人!我们可是花了足足三天才打下你三个月打不下来的寨子啊,何必这个样子呢?” 潘海林气得直冒泡,撇撇嘴愤愤道:“我怎么样子?我这是高兴!我高兴还不成吗?西疆军帮我打下了西寨嘞!我一个子儿也没有花诶!嘿,普天同庆哟——” 谢凌安憋着笑,眼睛都蒙上了一层水汽,阴阳怪气地道:“原来潘大人高兴起来是这个样子,那大人可要多多高兴,逗我开心啊!” 潘海林被烦得脑壳疼,干脆两手一摊,道:“哎哟王爷,我早说了这些事还要你们这些小年轻去做嘛!你......这会儿来数落我,就不太厚道了嘛!” 谢凌安似恍然大悟,开口道:“是哦,这会儿来笑话大人确实不太合适,太不合适。那要不大人借我点兵?” 潘海林大惊,心下惊呼早知道任由他数落自己得了,慌忙道:“这又是从何说起啊!我年老色衰,御下无方,没兵,没兵......” 谢凌安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年老色衰’是这么用的吗?还是大人御下的方式有点惊人?” “王爷!” 谢凌安噗嗤一声笑出来,好不容易低头咬着唇收敛。半晌,他才正色道:“不为难你了,潘大人,我来是想问正事。” 潘海林又换上那副目光涣散的模样,忍不住伸手去搂他的白猫,却捞了个空。那白猫早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潘海林遂不情不愿地扭头,只好专心致志地听谢凌安说话。 “大人,你欺瞒朝廷说蒲阳无匪患这么多年,朝廷没有任何察觉?” 潘海林倏地皱眉,正欲开口争辩自己不是“欺瞒朝廷说蒲阳无匪患”,谢凌安见状忙插嘴纠正道:“是没有和朝廷‘提起’有匪患。” 潘海林撇撇嘴,刻意正了正衣冠以示身份,朗声道:“我这一县之长都没提起,朝廷怎么可能知道呢?还有啊,我不是欺瞒.......” 谢凌安开口,冷冷打断道:“你没提,但朝廷有蒲阳的税赋账目、军务记录、田产数额等等案卷,但却从来没有意识到有一大比数额的粮食、钱财莫名消失了,连一点影子也没捕捉到。潘大人,究竟是你伪装粉饰得完美无缺,还是朝廷真的失职到这种程度?”
第37章 胜算 谢凌安语气轻柔,却掩不住话里咄咄逼人的气势。潘海林一顿,正声道:“账目、军务,上报时我从未篡改过,百姓交多少我就报多少,干了多少事我就写多少。王爷你问我朝廷为什么不察,那你问朝廷去,我怎么知道,反正我是真的没欺瞒!” 白纸黑字骗不了人,潘海林若在这上面说谎,谢凌安派人一查便知,不必这般犟着不说。谢凌安抿着唇,手里不自觉地缠绕着散落的长发,眼里闪过一丝狠戾又兴奋的笑意,道:“这么说来,便是上头有人替你瞒着了......” 谢凌安回忆着西寨剿匪骤生的变故,想着那人远超以往的出手速度,甚至不惜舟车劳顿一大早亲自跑至蒲阳县当面制止寒英......谢凌安暗笑,十有八九就是他。 谢凌安回神,嘴角勾起狡黠的笑容,耐人寻味地望着潘海林道:“大人一心为民,我自然是信的。既然潘大人如此爱民如子,何不也心疼心疼我们西疆?我们西疆帮了大人这么大一个忙,大人总不会不管吧?” 潘海林斜眼警觉地望着谢凌安,只觉得眼前人浑身上下连呼吸都不怀好意,道:“你又想干什么?” 谢凌安笑道:“潘大人别这么大敌意嘛,我说的是好事。” 潘海林更加觉得危险靠近,道:“好事......不太像是能从小王爷这张嘴里蹦出来的东西......不过话说回来,若西疆真能剿匪成功,蒲阳县的的确确是欠西疆一个人情,只看王爷你们需要什么。不过老朽丑话说在前头啊!如果太过分我是绝对不可能答应——” “潘大人放心,若剿匪成功也多亏了大人相助,我敬大人还来不及,怎么会为难你,”谢凌安笑着,悠悠地道,“大人是知道我的,虽然是亲王,却无食邑,所以西疆的开销都从都督府里出,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如今西疆要建骑兵,筑马场、引马种、买马粮需要银子,西疆实在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我想请潘大人帮忙,帮我们匀一匀从北境买马的钱。” 北境马匹优良,路途遥远,购买、运输都不是一笔小数目。潘海林想也没想,正欲开口反驳,被谢凌安打断:“大人别急,听我说。蒲阳县这些年受匪寇影响,库里确实不算太充裕。但今年之后再无匪患,家家税赋都至少提了三成。纵然今朝一时欠下小钱,明后年立马就能补上。于蒲阳县来说,是极划算的。” 潘海林心下一算,的确如谢凌安所言,但面上仍然犹豫不绝:“王爷你说得轻巧,西疆军这么多,需要的马匹数量也是惊人,我蒲阳县库里空虚,哪里一下子拿得出这么多银子呀?” 谢凌安轻声一笑,他怎么会没打探过蒲阳县银库的虚实,又怎么会没算过所需的银两,道:“蒲阳县银库里有多少银子潘大人最清楚,若是大人不愿相帮,银库里自然一个子也是没有的。明日我差人将所需的银两数目送来,大人看过便知有没有。” 潘海林见谢凌安此番态度强硬,势在必得,一下子应了怕承担不起,不应又怕这个无赖又想出什么鬼点子来整他,只好先想法子按下此事:“那我便等明日有了明确的数目,再与其他各位大人合计合计,然后再差人与王爷说,可好?” 谢凌安轻轻一甩袖,笑意盈盈地从椅上站起来,颔首告辞:“潘大人的主意自然是好的,有大人这份心意,我西疆军在前线必然为大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潘海林心里暗骂我有什么心意,我他妈有什么心意?他见谢凌安大步流星地走出知县府邸,潘海林如送走瘟神般长舒一口气,热情洋溢地送客:“王爷慢走!没事就别来了啊!有事派人传个信儿就行!不麻烦您亲自上门!走好啊!” 谢凌安在欢天喜地的送客声中迈出了知县府邸,候在外面的钱昭钻上来说道:“王爷,西疆那边刚刚来信,说陆保坤这次是铁了心不让我们剿匪,处处派人盯着。寒英将军刚一准备调兵运辎重,他就马上出来阻止,说我们滥用兵权。他还想把严中郎那儿的兵调回来,不过已经被寒英将军拦下来了。” 谢凌安对这样的结果了然于胸,没有停下回营的脚步,道:“辎重现在运出来了吗?我是指给翊川那边的。后备力量充足,翊川守城才能轻松些。” 钱昭道:“今日清晨寒英将军偷偷运出了一批,但想来不会是重甲器械,打土楼最爽的投石机估摸着也运不上山。” 谢凌安轻轻一笑,道:“人家也用不上投石机,整个寨子都已经被打下来了,用投石机干什么,打鸟么?你以为人家是你啊?” 钱昭白了谢凌安一眼,愤愤道:“若是给你你指不定被拿去打虎呢!哦不对,是专投公老虎。有些人总是一看到是公的就扑上去使劲撩拨......” 谢凌安狠狠一拍钱昭的脑袋,一把勾过钱昭的腰,凑到耳边道:“你不也是吗?” 钱昭暗骂自己嘴贱,一把推开身旁令人汗毛直立的人,呵道:“滚滚滚滚——你离我远点!” 谢凌安嘴角勾起一个一抹狡黠而调皮的笑,潇洒地松开了手。 他处处流连的思绪随着手上的动作一并收了回来,凝成一点星光照亮心中的遐想,更加印证了原来的那几乎可以肯定的猜疑。 陆保坤,三哥肃亲王举荐的西疆刺史,他近乎偏执地对剿匪处处阻挠,不是为了防止谢凌安立功,更可能是因为剿匪触动了肃亲王的利益!肃亲王与土匪勾结,在朝廷中顺着潘海林的呈报,伪装粉饰案卷,替土匪瞒天过海。而土匪给他的好处,最有可能的,便是钱财与耳目。 与其说肃亲王爱钱,不如说是与太子党争花销巨大。肃亲王谢凌岩母家不得势,在钱财上给不了肃亲王什么助力,因而他极尽全力去拉拢户部尚书许征,以及主管户部尚书的左丞相王锐。就连两年前的北境军粮案,虽查不到直指左相与肃亲王的证据,但朝野上下均心知肚明,肃亲王一定在其中牟取了不少私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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