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铮将军扶额,心中琢磨着朝廷的调令——调派北境将领于西疆,协助建立骑兵。 大梁三面环敌,北境面对着大梁最强大的敌人——五狄。五狄盘踞万里草原,逐水草而居,骑兵强盛,荒年常南下夺粮抢奴。太始皇帝遂派遣大梁最强的兵马镇压北境,尤以骑兵见长,梁狄数十年纠纷不断。 东、南两面环海,东面由河东八郡与欧罗国隔海相望。 西面,西疆外山峦叠嶂,边丘部落盘踞。边丘地势艰险,善用步兵与弓弩手,威胁性比不上北境,因此西疆卫兵亦相应以步兵和弓弩手为主。 然而近日,边丘部落浮现改步兵为轻骑的势头。此乃边丘新君继位,一改老皇帝昏聩懦弱之态着手改革之故。 于是,西疆军营也相应着手添置骑兵,建立全兵种军队。因此,西疆向以骑兵闻名的北境借调经验之师。 叶铮将军抬头看着满屋子不愿“远离故土”的将士,连连叹此事棘手。 正想着,忽然,赫冉冒上前来,笑嘻嘻地道:“叶将军,这中郎们拖家带口的也不方便,我倒想到一个都不让大家为难的法子。” 叶铮将军眼睛一亮,心想这小子又在打什么歪主意,道:“什么法子?” 赫冉把手往胸前一揣,略显得意地道:“这是西疆寒英将军之令,叶将军你就算听了也只是解囊乐助,倒不如写一道折子送进宫里去,只说是问询陛下旨意,是否要借调人手给西疆,再求一求恩典。如此一来,打着奉皇命的名义去西疆监军,那礼遇自然是不同的。“ 叶铮疑道:“有何不同?西疆要的人终究是要从北境军营里出,你们还是得备着。” 赫冉阴笑:“将军忘了,咱们北境还有个整日想着建功立业往上爬的混小子呢!他为了升职命都不要,那便让他去闯一闯,看人家待不待见他!” 叶铮转念一想便明白赫冉在说谁,斥道:“浑说什么!人家两年前便已是旸谷城神武军的左郎将,如何还能打他的主意!” 赫冉嘴角抽动了一下,从唇缝中挤出话:“怕什么!叶将军只需在奏疏里添几笔即可,便说从前骑兵皆是严岭那小子管的,精通此道。他一走了之,如今北境好不容易才训好人接上任,实在是掉不出人手了。陛下若体恤我们,便会派他去!” 此言一出,底下窃窃私语声再起,有人接话道:“是啊!他又没妻儿老小,也不会有家里人来闹。我看他去正合适!” “是啊,就他那出息,能在旸谷城干点什么?恐怕陛下早就想调开他了!” “可他不过是一个左郎将,怎么够格?朝廷会不会觉得咱们北境怠慢了......”有人面露难色,犹豫道。 赫冉两手一摊,信口道:“这有什么?官阶不够就给他升呗!你替陛下操什么心?” 众人纷纷附和:“是啊,其实按军功,他如今是可以升的,奏疏里写一笔即可......” “是啊是啊,这是个好主意!” “我看行!反正去西疆了碍不着咱们什么事!” 叶铮将军沉着脸,面色犹豫。他知道,纵然皇帝没想让严翊川去,若他私信让严翊川主动请缨,严翊川一定不会抗命,毕竟这么多年对他的军令,严翊川向来如此。 但除了严翊川,他是仅剩的唯一知晓严翊川真实身世的人。在北境他时刻压着严翊川的锋芒,可严翊川骤然去了旸谷城,已然让他心神不宁。若是再去西疆,愈发靠近那个地方,一旦严翊川引人注目,会不会有人查出他的过去....... 思绪被局促的询问打断,赫冉凑上前来有些焦躁地催促:“别犹豫了,叶将军,没有比这更皆大欢喜的两全之策了!” 叶铮将军瞧着满屋子的附和声,叹了口气,心里侥幸地想“毕竟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雁过无痕,不会出事的”。 于是他道:“好吧,我这就给陛下写奏疏。” 帐内乐开了怀,欢笑声此起彼伏。
第29章 西疆 叶铮将军微微垂眸,思索起来。 两年前,军粮案水落石出,谢大都督失势的消息如风般传遍北境,他原先于百姓前将罪责悉数归咎于胡三秋之辞,顷刻不攻自破。此后两年,他虽无心,可不知怎的,这般错谬频发,所言之担保常随宫内情势变化而一一被推翻。北境民间对他的埋怨之声已然渐长,甚至还有污他徇私舞弊之言。 越来越力不从心了。叶铮长叹一声,心道。 叶铮抬眸望向满帐中郎将,他们皆是北境的中流砥柱。可若他叶铮辞了这将军之位,真说要为北境豁得出去、堪大任的,却无一人够格。 若翊川还在北境,他或许是最想提拔翊川的。 叶铮将军微阖双目,陷入深思。 北境的担子,还是由他叶铮再挑几载吧! 风驰电逝,蹑景追风。严翊川与一个少年双人双马面向西边疾驰,雄浑的马蹄声在大地上敲着鼓点,伴着一轮红日缓缓划落天际,霞光万丈,如日方升。 赤利趴在严翊川怀里,它也踏上了西疆这片土地。两年前,晁恒去北境将它接来了旸谷城。神武军里不乏灵兽异犬,赤利体格剽悍、凶悍无比,颇有大杀四方之势,在神武军亦受重用,训得精进了不少。晁恒亦在马背上颠簸,他仍是有些舍不得神武军的弟兄们,如今自然心情有些低落。 严翊川今日却顾不上安抚小孩儿,他如今满脑子想的都是一会儿要见到的那个人。 他该怎么面对他? 自两年前一别之后,两人再未见面。其间年关谢凌安匆匆回了一趟旸谷城,严翊川却因宫门值守只遥遥一瞥,只觉得他似乎其身影比从前更显挺拔,肩膀更宽阔了几分。不知是隔着太远未曾看真切,还是根本就不愿正视,谢凌安大步流星地走过,未曾驻足。 谢凌安如今还对他那般失望么? 谢凌安原谅他了么? 谢凌安可知道他这两年在神武军中历经艰辛、屡立战功,如今得以统领亲兵,还方得陛下赏识、被封中郎将了么? 马背上的颠簸扰乱了思绪,鬓角无端地冒出汗来,严翊川隐隐感到自己有些紧张。鬓角的热汗淌过下颌,他的思绪又被另一件事淹没—— 往西边去.......他严翊川身上肩负的使命,明面上只是协助西疆建设骑兵而已,但事实上,梁帝深意,远不止此。 “西疆将有巨变。严左郎将,你的忠勇,看在眼里。这两年你在神武军屡建奇勋、智计频出,要说一众手下里谁最得力,朕是最中意你的。朕即刻晋你为正四品下中郎将,替朕到西疆去。若有异动,即刻与朕奏报!”梁帝私下召严翊川来吩咐道。 严翊川原是二张和尚摸不着头脑,心道:何人异动需要梁帝暗中派人提防?直到他被派到谢凌安麾下,严翊川才明白:原来看似被外放多年、行事荒唐的小儿子,仍是梁帝心中之患,深恐其拥兵自重,脱离掌控。 原来协助西疆只是个幌子。 然而,奉帝命而行,亦非全部真相—— 往西边去......严翊川还有要查明他自己的过去,给自己一个交代........ “这是我们西疆校场,够大够威风吧!”钱昭奉命来接朝廷派来的人,却没料到竟就是故人,兴致冲冲地领着严翊川和晁恒到正在操练将士校场,得意洋洋地炫耀着。 “严左郎将......哦不,如今是严中郎了!王爷刚练完兵,就要下来,还要您在这儿等等。”钱昭补充道。 “多谢。”严翊川见钱昭似乎与在旸谷城变了个人似的,活泼了不少,遂道:“你似乎比两年前过得舒心了。” “我么?”钱昭望向他,笑容可掬,“在西疆嘛,自然比在旸谷城痛快许多!严中郎很快会明白的!” 严翊川默然,抬头见校场上的士兵排列规整化一,喊声震天,气势恢宏。弓箭齐刷刷如惊雷一般,震耳离弦,靶心正中。训练有素,挥洒自如,让人只看一眼便感到,这是一只军纪严明、自律骁勇的队伍,丝毫不逊于号称“大梁第一军”的北境军。 严翊川心想,大概是西疆战事较少,被早有名气的北境军盖过了风头。 正看着,倏地右肩上一沉,严翊川的神经立刻紧绷起来,本能地伸手扣住肩上的手,右脚后撤,一躬身就要将后面意图不轨的歹人过肩摔。 身后之人反应迅速,立刻抽手,却仿佛有千斤重压抽不动,于是他施力压住,脚步一溜,后撤一步。严翊川顺势往后一勾腿,眼看着就要放倒身后之人。 "王爷!" "中郎!" 钱昭与晁恒在一旁同时深吸一口冷气,惶恐不安地看着忽然打起来的两人,面面相觑。 谢凌安随着变招,似浮光掠影一般腾空而起,手腕一翻,直撞向严翊川的胸膛。严翊川面若冰霜,目似冷电,随即旋身。几招下来,局势焦灼不堪。 倏地,严翊川猛然挥手,一阵冷气刺碎西风,直取谢凌安喉咙。谢凌安退避不及,身子撞上后侧的枫树树干,血雨般的枫叶簌簌落下,翻转飞旋。 两人站定,严翊川收了攻势,手臂仍然架在谢凌安的颈侧,隐隐约约能触到锁骨的硬朗。谢凌安喘着气,破开一声爽朗的笑,将这严肃肃杀的氛围一扫而空。 谢凌安眉眼如画,揶揄道:"刚见面就动手,怎么这么急呢?其实肌肤之亲不止这一种亲法,你要不学学怎么疼人......" 果然他还是喜欢如此随意地撩拨人!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原谅自己了?严翊川心想。 谢凌安抬眸,话音倏地一顿,目光紧紧锁住严翊川的脸,诧异道:"你是........是你!" 严翊川微微一皱眉:“小王爷竟不记得我了么?” 谢凌安回过神来,语气中带着几分讥讽:“怎么会?领教过严中郎的能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玩弄我与股掌之间........忘不了,不敢忘。” 严翊川心中五味杂陈,亦不自觉尖酸道:“小王爷好记性。你我不过两年前相处短短数日,竟将我记得这般清楚,当真放在心上。” 谢凌安轻笑道:“何须费心记?如今你已位及中郎,光看这节节攀升的劲头,便已知晓严中郎这些年为父皇杀了多少人,处理了多少腌臜事。这般通天本事,非常人能有的。” 严翊川默然片刻,方道:“你还在气我么?” 谢凌安轻描淡写地摇了摇头:“别自作多情,若是放不下,方才见你背影就该认出来了。” 严翊川心中一紧,不甘心道:“那你那日不辞而别?” “哪日?噢,”谢凌安微微一怔,随即噗嗤一笑,“你是说启程回西疆那日么?我没同你说么?我为什么要同你说?我们有约定?那抱歉啊,许是我忘了。”他言辞间轻松自如,仿佛已将过往之事抛诸脑后。 严翊川闻言默然,心中却是波涛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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