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翊川面色一凛,他努力克制心中怒意,却已是近乎低吼地辩解道:“谢小王爷!严某虽心有算计,却非无情之辈!王爷今日指摘,末将愧不敢受!” 宫人纷纷侧目,行至远处才敢交头接耳。 “严左郎将......”钱昭忙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提醒。 严翊川深吸一口气,旋即平复心绪,微微叹了口气,低声陈述道:“末将不比王爷,生来便是在这天家富贵的漩涡里的人。末将光是想要入场,便耗费了十数载春秋。王爷在陛下面前,金口一开,便可左右风云,而于我,却是要竭尽全力也未必能做到的。王爷即便说错话,陛下亦不过是训斥两句,罚俸以诫,而我等无根无基之辈,一旦有失,便是万劫不复。” 严翊川说得平静,定定地凝望着谢凌安。 严翊川记忆里自己的模样便是如此。他曾被权势所摧毁,又拼尽一切攀上权力与地位的高塔。挫败,臣服,掌控,颠覆,他想要堂堂正正地俯瞰那万里疆土,想要那一呼百应叱咤风云的魄力,他想要的,只有权势能给他。 四目相接,谢凌安心中不禁泛起一阵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 “睿亲王殿下,严左郎将,”就在这时,柳公公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似打圆场地笑道,“哟,王爷和左郎将怎么还在这冷风口里站着呢!” 两人转头看他,却都沉浸在方才的情绪中,谁也没开口。 柳公公早瞧出了端倪,忙笑着说道:“陛下忽然想起一些事还没吩咐,特命我来请严左郎将回去喝杯热茶。” 严翊川心中一动,用余光瞥向谢凌安。谢凌安不看他,双手在胸前环抱了起来,目光远眺天边。 “多谢公公通传,还请公公带路吧!”严翊川恭敬地向柳公公行礼。 “得嘞,左郎将请。”柳公公笑眯眯地侧身让路。 严翊川正要迈步,谢凌安却突然拽住他的衣袍,低声道:“等等。” 严翊川立刻回头。 谢凌安抬眼望他,脸上神情复杂。犹豫了片刻,谢凌安才问道:“秦鸢呢,你打算怎么安排她?” “带她去北境,就算还有流言蜚语,也能避开。”严翊川道。 “你真要娶她?”谢凌安语调不自觉地高了。 严翊川深深地望着他,过了片刻才道:“她若肯,我便为她找一良人。她若仍想要有个差事,北境的青楼多一个有本事的老鸨,也是不嫌多的。” “既然如此,便由我替你办了!”谢凌安立刻道,语气松快却不容置疑。 严翊川略一思忖,凭他在北境的名声,或许倒真不如谢凌安一个外地王爷好办事,遂点头应允。 夕阳西下,洒落余晖凝视着这座古老的皇宫。宫墙映着橙红晚霞,被照出了亮丽的金光。谢凌安目送严翊川身影向皇宫深处远去,行在宫墙的阴影里,轮廓模糊难辨。 他忽然觉得,这个背影好陌生,那背影所行之宫路前所未有的深不可测。他曾自诩距离探明严翊川的内心只有一步之遥,可如今那一步迈完了,他却又忽地觉得,中间多了万丈之遥。 人心,倒不如一开始就不看清。 “王爷,其实左郎将说的也不无道理,他或许也有自己的苦衷......”钱昭见谢凌安脸色发白,挠挠头试图安慰。 可谢凌安没听他把话说完,便迈步走了。
第28章 西行 梁帝并未直接去皇后宫中,而是在宣政殿偏殿见了严翊川。 偏殿远不及宣政殿大殿那般敞亮,烛光摇曳,映照于壁,斑驳陆离,连那龙袍的明黄色泽也似被阴影所吞,略显黯淡。梁帝立于摇晃的阴影之中,身影忽明忽暗,真容难辨,更添几分肃穆与神秘。 严翊川步履沉稳地走近,俯首行礼,恭谨参拜。 梁帝微微颔首,示意他起身。他上下打量着严翊川,目光深邃而沉静:“严卿,你可知朕重新召你来此地,意欲何为?” 严翊川拱手作揖,答道:“臣听凭陛下旨意,绝不敢多言!” 梁帝点了点头,试探道:“你是聪明人,朕不欲与你兜圈子。边境连年征战,你骁勇无双,本大有可为,为何还想要到旸谷城来?” 严翊川抬起头,目光坚定:“大丈夫自当为陛下严守江山社稷,北境是沙场,旸谷城朝廷亦是。臣虽远驻边境,却心系朝廷,时时刻刻不想为陛下解忧,护陛下周全。边境之事,有叶铮将军已镇守多年,百姓心神安定;而京都的安危,陛下之安危,臣愿以微薄之力,效犬马之劳!” 梁帝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之色,道:“好!严卿果为忠良之士,深明大义,朕没有看错人。你既有这份心思,朕自当重用。” 严翊川拱手道:“臣听凭陛下吩咐!必将竭尽全力,守护陛下,守护旸谷城!” 梁帝满意地点了点头,继续道:“朝中党争欲烈,暗流涌动,朕需有人来做朕的一双鹰眼,替朕监察百官,铲除奸佞。严岭,你久经沙场,心思缜密,朕欲将你调至神武军,品阶如故,仍任左郎将之职,卿意如何?” 严岭眼底闪过一丝疑惑之色,被一旁柳公公迅速捕捉到了,笑着解释道:“严大人或许不知,这神武军将士皆是从边军中选拔之精锐,可北衙禁军之翘楚!虽是北衙禁军中人员最少的一脉,神武军的兵势却最重。严大人,这可是天大的恩典呐!” 严翊川闻言,心底已明:这神武军是梁帝为防将领同出一门下而专权跋扈,以不同兵源相互掣肘所立之军。换言之,这更像是皇帝一人之私兵。虽军职品阶未变,但实则已接近权力网之核心。 严翊川肃然道:“臣叩谢陛下隆恩!臣必将竭尽全力,为神武军尽忠职守,定不负陛下所托!” 梁帝点头,低声嘱咐:“严岭,你需谨记,在神武军中,你仅为从四品上左郎将。但朕另有重任交付于你,暗中为朕之耳目,只听命于朕一人,此事绝不可泄露于外。你若做得好,朕自会选拔精干之士,交由你统领,他们皆将直接听命于你。但若有差池,或走漏风声,神武军人才济济,亦不缺你一人。你可明白?” 这便非常人能有之殊荣了!严翊川有些诧异,心下暗道:与其说是对他这初识之将领的毫无缘由之信任,不如说是—— 梁帝身边,可用之人,的确不多了。 严翊川再次俯首,恭声道:“臣于北境,领的是陛下一人之军!如今在旸谷城,亦做陛下一人之兵!臣为陛下尽忠,必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梁帝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好,朕便拭目以待!“ 严翊川行礼告退,缓缓步出偏殿,心中百感交集。踏出门时,夕阳已然沉落,只留下西边天一抹似红非红的余晖,像是下一瞬便要凝做星空。 昼夜交替,黑白变幻。 崭新模样的天地景象即将来临。 他严翊川,终于踏入了这场风暴中心。 被褥半滑落在地,严翊川辗转反侧,梦魇交织着白日里谢凌安的指摘,缠得他一身冷汗。 “恐怕你心思用偏了方向,哪一天便让利刃刺向了自己——” 他又何尝不想走正途? 可正途容得下他么? “你竟也只知迎合陛下之意,而置旁人苦难于不顾!” 不。 他不是要做皇帝的刀。 皇帝才是他的刀。 “我原当你久经沙场、远离庙堂,是视野宏阔、心中有大义之人——” 可笑! 他严岭,难道不从来都是阴险小人么? 他谢凌安看不透,何苦来怨我! “你有没有为她们想过分毫——” ...... 梦呓着,严翊川一遍遍在恍惚间驳斥那些如影随形的言语,纠缠不清,躁怒如烈火燎原蔓延全身。 皆是无稽之谈! 他谢凌安凭什么说能看透他! 是他自负,是他错判!与他严岭有何干系? 他本就是这样的卑劣小人! 可是,为什么会这般心伤? 一阵心绞蔓延过胸口。严翊川皱了皱眉,只觉得进奏院的床榻硬得硌人,侧卧着胸口压得喘不过气。他翻了个身,思绪却如泥沼般黏腻。 他脑海中闪过那双总是要溢出笑意的桃花眼,他不惧怕那里面有熊熊怒火,可他无比惧怕的是,那里面流露出那般失望之色。 而他曾在那儿看见过希望。 谢凌安如今会怎么看他? 一阵陌生的情绪流过心口,陌生得让他一时难以名状。他只觉得自己生命中似乎从未经历过这般难熬的滋味,即使是十二年前对妹妹严玉桢也不曾有过。从未有旁人的期许要他严翊川来兑现,他更从未将旁人的心意看得如此重。 愧疚、闷怒、卑怯与恐惧交织在一起,严翊川睫毛颤了颤,一丝灵光闪过—— 原是辜负之感,真不好受。 严翊川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他反感极了这种被莫名其妙打乱心绪的感觉,而他竟连一个合情理的辩驳之词都无从寻觅。 可严翊川未曾料到,这只是他生活失序的开始。 严翊川睁开眼,已经全然没了困意,他望着窗外渐明的天色,心中却是一片混沌—— 要不明天去亲王府见见他? 然而,谢凌安并没有给严翊川这个机会。 翌日清晨,严翊川方踏出进奏院的大门,便听见异响。 街巷的远处传来轰鸣的马蹄声,如千斤锤齐整整地砸在地上,来势汹汹,由远及近,眨眼间就逼近眼前。 严翊川敛声屏气,远远一望,便认出了为首是谢凌安。 马上的少年着一身靛蓝色的锦袍,腰间环佩啷当作响,脚踏一双黑靴踩在无止境的颠簸之上。他一席墨色长发随疾风扬动,似抽动的长鞭破开沉朽,领着崭新的气焰燃向远方。 他要回西疆了。 竟然也不来说一声么! 奔雷似的马蹄声席卷耳畔,激荡千层尘土如浪花飞扬,马群顷刻间如巨浪涌过,眨眼间远去。 街路宽阔,马上的少年没有顾盼左右。 房檐下的公子也没有回头。 两年后。乾圣十七年。 北境的将军帐中,一声撒泼耍赖似的喊叫响起:“我不去!西疆那么远,还要给人家当下手干苦差,哪个冤大头肯去啊?爱谁谁去,我赫冉打死不去!” 赫冉立在北境一众中郎前,活像被开水烫了尾巴的泼猴,骂骂咧咧地吼叫着。 “就是,我媳妇孩子都在北境,怎么可能去西疆嘛?这没法去嘛!” “是啊,这从零开始建骑兵,不知道有多少活啊!一把年纪了我图啥啊这这这......” “跟着那个骄矜的王爷将军,西疆又没大仗可打,我还想加官进爵呢!不去不去不去。” ...... 帐中纷纷响起埋怨之声。叶铮将军坐在椅上,看着眼前一众负坚执锐的中郎将士,竟没有一个愿意前往西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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