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尘呵了呵热气,钻进车里,把一言独自留在外面:“快了,前面就是。” 林霰点点头,目光流连在崇山之间,不禁勾起一些回忆:“我的父亲生于漠北,我自幼养在长陵,小时候却总将南林视作故土。” 符尘冻地哆嗦,抱着胳膊安静地听。 “其实我没有去过南林,但却在梦中想过很多次南林的景色。”林霰少有轻松之色,眉宇间的愁思都淡去几分,“和眼前的一样,很奇特,一个人怎么会莫名喜欢一个地方。” 林霰不知是在问符尘,还是在问自己。 车里就他们二人,符尘自然觉得林霰是在问他,便搭腔道:“定是有人同先生说起过此地,先生听到了便记住了。” “嗯。”林霰回忆着,“也不尽然。” “或许是南林的人讨先生喜欢。”符尘自觉有理,“好比我,我天生喜欢漠北的汉子。” 林霰忍不住笑,觉得符尘不靠谱,反驳道:“你是喜欢一言哥哥吧?” “……”符尘一时语塞,“也喜欢他,也喜欢先生,我就认得你们两个漠北的汉子,你们都很好。” 林霰心情不错,逗弄起小孩来:“你一言哥哥怪吓人的,你不怕?” “他就是面相凶,其实人很温柔的。”符尘掰着手指头嘀咕,“而且他面上也不算凶,就是脸上的疤有点吓人,但是看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 提起一言脸上的疤,林霰的笑意便散去一些,半晌,他踢了踢符尘的脚:“你快点继承符尧的衣钵,什么时候研制出用了不疼的冰肌鞘,你言哥哥脸蛋上的疤便没了。” 符尘满不在乎地说:“有也没什么,我反正觉得一言哥的疤好看,亲切,没什么好祛的。” 林霰无奈地笑了笑。 “先生,我们去梅州做什么啊?”符尘岔开话题,“绕道梅州,我们得多走两天才能到长陵。” 林霰放下窗纱:“你从前总吵闹要下山玩乐,这次满足你。” “一言哥带我去西海够远的了,我已经满足了。”符尘说,“不过多玩两天也挺快活,只是这一路始终被人跟着,让我烦心。” 林霰靠住软垫,轻翻起搭在膝盖上的书。他走的时候将文书也一并带走,这几日他一直赶路,东厂暗卫始终穷追不舍,都被一言挡了回去。 “昨夜不是解决了最后一批刺客,而且我们已入南林,东厂不敢在此撒野。” 符尘不解地问:“为什么?” 林霰头也不抬:“南林老侯爷余威尚在。” 南林府由霍城坐镇,下面八州四城,虽然侯府没有兵权,却是大历最太平的州府。 林霰的目的地在梅州,准确的说是梅州边上的回岚山。 回岚山是南林第一名山,亦是出了名的佛门圣地。山中庙宇无数,修行者繁多,每逢初一十五,山道上尽是前来烧香祈愿的信徒,往来络绎不绝。 其中香火最旺的要数与山同音的洄澜寺,这寺一个月只开初一和十五两天,正是因为它不常开,百姓觉得它更灵,一来二去便成了最出名的那个。 林霰来的不巧,初一刚过,不及十五,山脚下的百姓见到车马,好心来劝:“洄澜寺闭寺了,你现在上不去,十五再来吧。” 林霰从车上下来,谢过对方,由符尘和一言一左一右搀扶着徒步上山。 人家只当他是虔诚信徒,这样的人不少,劝也不听,吃过闭门羹就知道往回走了。 林霰低烧仍然未退,体力不支,未行多久便气喘吁吁。 符尘很不放心,说道:“先生,不如我们还是驾车上去。” “佛门有佛门的规矩。”林霰面色冷白,脸上一层晶亮的汗,“没事,走吧。” 林霰强撑一口气,迎着罡风往上走,山上温度更低,两侧有厚厚积雪。走到半途,林霰只觉浑身麻痹,腿脚僵硬,呼气都带着血味儿。 符尘不敢再叫他走了,阻拦说:“先生,你要见谁,我去传话!” 林霰眼前昏黑:“不必,我亲自去。” 后来的路林霰记得不大真切了,天越来越黑,又辗转亮起来。 晨起洒扫的僧人看见有人上山,也是吃了一惊,几步追下去,说道:“施主,洄澜寺今日不接香客。” 林霰的手被风吹至红肿,睫毛上附着一层白霜,他迟缓的从怀中取出一枚玄铁戒指,看样式与霍松声手上那枚几乎一模一样。 “小师傅……”林霰嗓音沙哑,将玄铁戒交到僧人手中,“在下自都津而来,请见了渡大师,还请您代为转达。” 玄铁戒冰冷,分量却不轻,一看便是精心打造的重要之物。小和尚不敢怠慢,拿着东西进了山门。 山门外有一块巨石,上面狂草朱刻“了断”二字。 林霰喘息不绝,灰蒙蒙的眼睛染了红,轻手抚上去。石头上有许多深浅不一的痕迹,有划的,也有砸的,是决意来此修行之人遁入空门前的自我割舍。 那么多划痕中,有一道极深,像是利器刺入,在石头上留下一个森森幽洞。这一下足可见人心志,前尘往事皆断在这里,自此哀怨怒恨全然放下。 小和尚没去多久,他跑着下了长阶,恭恭敬敬将玄铁戒指双手奉还给林霰,并说道:“施主,了渡师兄言,前尘既断,他与凡世已无瓜葛,您请回吧。” 林霰吃了闭门羹,却并不意外,反倒是符尘激动起来:“什么?我家先生大老远跑来,身子都不顾了徒步上山,足可见诚意,这位大师修的什么行,好大的排场,见上一面都不行?” 这冲动性子让人为难,一言抓住他。 林霰也拉住符尘,示意他安静,旋即双手合十对小和尚说:“烦请小师傅再帮我带句话,若了渡大师还不肯见我,我们这就下山去了。” 小和尚态度很好:“施主请说。” 彼时青山映雪,浓雾成霜,林霰一席简朴白衣立在山门之外。他形容消瘦,可脊骨挺立,宛若新竹,仿佛筋骨断绝亦不会倒下。 长风袭来,衣发翻飞。 林霰在烈烈风声中说了一句:“漠上起风了。” 山门向林霰敞开,小和尚在前带路,说了渡愿意见他们了。 符尘说:“这是什么通关密语。” 林霰无力答话,他的体力严重透支,鬓边的冷汗流水般往下滑。 洄澜寺建在山巅,周围群山环绕,顶上云雾掩映,宛若仙境。寺内曲径通幽,牌匾门柱皆是百年沉香木所造,天然一股淡香,还平添几分雅致。 寺内僧侣众多,正是晨修时候,念经诵文,梵音袅袅,庄严肃穆,令人不觉生出敬意。 洄澜寺主殿“净台”,内有金佛与肉身佛各一座,二佛并肩坐于莲台之上,分别是释迦摩尼与洄澜寺创建者净海大师。 洄澜寺已有百年历史,百年来只出了净海一位肉身佛,足可见其功德。寺中弟子虔心向佛,山下百姓求一个庇佑,皆在于此。 林霰远道而来,自然要先叩拜一番。 三株檀香点上,香火供上,林霰跪在佛前,安安静静听完和尚念经才起身离开净台。 山寺苦寒,和尚衣裳单薄尚不觉得冷,林霰久待一会面上便泛起青白之色。 带林霰进山的小和尚歪头觑着他的脸色,问道:“施主气虚体寒,恐祸及性命,平日吃的什么药?” 林霰坦诚相告,将平时吃的药说给和尚听了。 小和尚年岁不大,似乎对医药很有研究,出家人不打诳语,他直言道:“用药讲究循序渐进,看施主平日所用,想来已是极致了。生死有命,施主看开些。” 林霰微微笑着:“多谢小师傅。” 符尘偏开脸,比起林霰,他更听不得这些。 小和尚继续领路,照顾着林霰,所以刻意放缓脚步,一边同他介绍:“了渡师兄喜静,独居在樊笼小筑,地方有些偏,师兄弟们平日都不往这边来,人少,景好,近日山上小雪,方才我去找师兄时,他正烹雪煮茶,施主有口福了。” 林霰听得几分闲趣,也有几分好奇:“了渡大师不用晨修吗?” 小和尚言:“年轻弟子定力不强,需要互相勉励督促,所以喜爱一起晨修。至于在何处修行、何时修行,其实并无分别。佛门自在修行,不是功课。” 林霰虚心说:“受教了。” 小和尚说:“了渡师兄独自修行,每月三日在净台与各位师傅交流佛法,探讨辩论、各抒己见,弟子们都很爱听他讲佛,师傅们也钟爱于他。” 林霰算了算日子:“了渡大师上山已有三年。” “过了今冬便是三年整了。”小和尚说,“师兄在此修行,施主并非第一位请见之人。” “大师造诣高深,想来多是慕名前来。” 小和尚点点头,转而又说:“也有俗世之人,但师兄一一谢绝。” 林霰并不意外,只是笑了笑:“那我算是得了头彩。” 樊笼小筑就在前头,小和尚停住脚步:“师傅曾经说过,回岚山不是师兄的终点,他终有一日要回到凡尘。” 林霰虚白脸上笑意更深:“那我岂非罪过。” 小和尚说:“师兄困顿于此,若不勘破,何谈修行。” 林霰抬眼看见“樊笼”二字,那是俗世红尘。 “如此说来,我倒做了一件好事。” 小和尚落在身后,林霰独自踏入樊笼小筑。 薄雪尚未消融,云翳缝隙里透出一点光来。 沸腾茶水拢着白茫茫的烟,庭院中,一棵横倒的古树经过千万次打磨变作台桌,桌上一壶茶,一把琴,一本翻卷破旧的经书。 一名僧人手持绢布细细抚拭琴弦,风动弦动,争鸣阵阵。 一双手按住琴弦,止了震颤,僧人抬起眼,看着面前这张陌生的脸:“施主面生,可愿与贫僧合奏一曲?” 了渡长了一张温和笑眼,说话时语速轻缓,似春风拂柳。 林霰在了渡身边坐下,垂眸落于琴上,左手一指勾住琴弦:“久不弹奏,技艺生疏,大师莫要见怪才好。” 了渡拨弄琴弦,琴声如流水,涓涓流淌:“那是自然。” 林霰右手受伤无法弹琴,只以左手相和,可惜左手也不太好看,上山那一路将他手指冻得肿胀发红,拨起琴弦来便要生痛。 了渡恍若未觉,拂袖挥过,古琴发出恢弘声响。 那一下似万马奔腾,仿佛窥见辽阔草原。 林霰跟随他的节奏,不疾不徐开口:“大师久居深山,琴音广域辽阔,可见心中藏纳百川山海。” 了渡说道:“佛法无边,可见之大,亦可见之小。” 林霰请教般问:“那大师看来,樊笼小筑是大是小?” “万千世间是大,我心狭隘罢了。” 林霰手指被琴弦刮下一层油皮,血珠覆于弦上却无知无觉:“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世上之人自以为万事了然于胸,万事皆可指摘,大师有言如此,何来狭隘之说。”
177 首页 上一页 65 66 67 68 69 7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