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用新雪烹好了茶,了渡微笑着:“既然来了,便留下喝杯茶吧。” 霍松声既然来了,自然没打算走,他到桌边坐下,正是刚才林霰坐的位置。 了渡看向林霰:“阁下身体状况堪忧,可要休息?” 林霰说:“不用。” 然后在符尘地搀扶下坐去了另一边。 林霰口中苦涩,腹内翻搅,身上持续不断地发着冷汗,没走两步便耗光力气,坐下后半晌无力言语。
第68章 山寺清冷,霍松声坐下后主动说道:“算下来,我与表哥已有三年未见了。” 三年前霍松声回溯望原,赵冉来回岚山,俩人同路一段,半途分手,也算得上互相送别。 霍松声早有耳闻赵冉出家后谢绝山外来客,原以为今日贸然来访会吃闭门羹,没想到被轻易放行。 了渡问:“几时到的?” 霍松声与林霰前后脚到达,否则不会被守山和尚误以为是同行者。他来到樊笼小筑时,林霰正在和了渡弹琴,琴音如缕不绝,从悲怆到愤慨,再到最后铁骨铿锵,全被他听在耳朵里。 林霰说起靖北军旧事时,霍松声几乎要将一口银牙咬碎。五百石霉变的粮食送抵前线,十万将士满心欢喜的打开,迎接他们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霍松声这十年待在漠北,比任何一个人都知道粮食的重要性。漠北环境特殊,大片荒漠致使此地无法进行大规模农耕,朝廷每季要调动全国粮仓向漠北运一次粮,如此才能勉强保证漠北十万将士的生存问题,这还是在没有战乱的情况下。 近十年霍松声趁战闲时带人开垦了不少荒地,就这样也只是比从前好过一点,何况是条件更差的十年前。如果发生战争,粮草消耗更快,若无及时补给,无异于将自己的兵将往死路上逼。 霍松声低头抿一口热茶:“你们弹琴的时候。” 了渡见他茶杯空了,端起茶壶又续上一杯:“怎么那时没进来?” “听得尽兴,不想打扰。” 了渡指了指林霰:“你们见过吗?” “见过。”霍松声说,“林先生是皇上面前的大红人,此次西海战乱也多亏了他。” 了渡抬起眼:“哦?那你们是一起过来的?” 霍松声勾起唇角,笑了笑:“不是,先生比我先走几日。我在回南林路上经过梅州,便想来见见表哥。” “见我,然后呢?” 霍松声缓缓说道:“然后问问表哥,肯不肯随松声下山。” “所以你们……” 霍松声隔着冰冷稀疏的树影,用视线圈住林霰:“我与先生所求相同,先生的敌人便是我的敌人。” 林霰忍不住咳嗽起来。 霍松声皱起眉:“小院风大,先生身体不好还是进屋说吧。” 林霰渐渐止住,声音嘶哑着对了渡说道:“殿下,我与将军相识一场,有过误会和龃龉,于珉州放下成见,约定好暂时结盟。” 了渡点点头:“松声,你也知道林先生是戚家旧部吗?” 霍松声闻言并未立即答话。 林霰咳嗽几声:“殿下,将军他……” 霍松声这时开口,轻描淡写地说:“知道。” 林霰陡然怔住。 霍松声继续说:“不过当年之事未听先生提过,终是松声不够可靠。” 林霰这次再咳嗽便怎么也收不住了。 霍松声沉住一口气,阴冷着面容站起来,到林霰身旁,拽着胳膊将他提起。 林霰此时已撑到极致,起身后用力甩了甩头。 霍松声摸他的脸,问一言:“他烧了几天了?” 一言回答:“那日受伤便一直没好过,吃了药也不见好。” 林霰斜眼看向一言,虽然无力,但威吓仍在。 一言立即禁声。 “你瞪他做什么?”霍松声嗓子眼发紧,“那日你说要走,我就不该放你。” 说完抄腿一抱,将其他人都抛于身后,进门前不忘提醒一句:“表哥,屋子借用一下。” 寺院苦寒,房中没有地龙,床褥都是薄薄一片。 霍松声关门关窗,柜中翻找出几床被絮,叠放着盖在林霰身上。 了渡随即跟进来:“寺中有僧人医术高超,我请他来替先生瞧一瞧。” 霍松声道声“多谢”。 林霰的情况符尘最清楚,他随了渡一起去请人,路上还可以交待林霰病情。 樊笼小筑很快安静下来,林霰昏昏欲睡,又强撑一口气不肯闭眼。 霍松声在屋内翻找半天找出一口带盖儿的钵,将里面灌满热水封好盖,塞进被子底下,给林霰暖脚。 他放东西的时候顺手在林霰脚上摸了一把,冰凉的,林霰条件反射地缩起腿,被霍松声攥住脚踝拖回来。 霍松声的声音里满满都是警告:“不准躲。” 林霰头痛欲裂,有些事情超乎他的预料,正往不可收拾的方向发展。 霍松声重新打了水,拧了热帕子给林霰擦脸,那张脸快被汗浸湿了。 林霰抬起手:“我自己……” 霍松声再次重申:“你再躲,我不确定自己会做什么。” 霍松声替林霰细细擦了脸,眸光瞥见他的手,俩只手都裹了纱布,一只快废了,一只现在没废但看起来也不远了。 “我在外面听到琴声,”霍松声捧起林霰的左手,“谁教你这样弹琴的,不要命么?” 林霰的琴是小时候在侯府学的,那时他不喜这些,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被先生骂过很多次。 林霰沉默不语。 霍松声便接着说:“你知我为何找来回澜寺?回南林途中路过是其次,真话是我猜到赵冉才是你的目标。” 霍松声在图岛待了四、五天,没事的时候就在琢磨林霰的想法,想他下一步要做什么。 林霰是赵渊面前的红人,跟大公主和宸王作对,看似是想争权夺位,其实不然。他的身体太差了,即便他有这个能力,却没有这个心力。霍松声猜测,赵渊也是这样想的。 林霰是皇子的谣言传得沸沸扬扬,赵渊迟迟没有动静,为什么?来自皇帝的那些偏宠与厚爱都是真的,是什么能让一个皇帝肆无忌惮的给一个臣子权力呢?因为这是他的儿子。 早在林霰回到长陵之前,他就布了一个局,让赵渊相信他就是流落在民间的那个皇子。所以赵渊才会亲自下令,传诏林霰入宫,在没有给他任何官职的情况下,先给他足够可以和赵珩抗争的权力。 大公主聪慧果决,心狠手辣,有帝王之范,可惜她是个女人。虽然她有赵时晞,但那个孩子见不得光,不到万不得已赵渊不会动这步棋。赵珩能力不足,野心不小,而且他正值壮年,一旦让他即位,赵渊这个太上皇未必会做的舒服。 朝中可以任由赵渊操纵的皇子寥寥无几,可就在这个时候,他找到了林霰,他曾经流落在民间的“儿子”。 林霰比赵渊任何一个孩子都要聪明,绝对拥有继承大统的能力,最关键的是他是个病秧子。这实在是太完美的一个傀儡了,赵渊在确认林霰的身份后便迫不及待诏他进了宫,迫不及待给他权力,借他挑动朝中势力,只等过两年林霰羽翼丰满,赵渊便传位于他。 一个要靠药罐子续命的儿子太容易掌控,赵渊是这样想的,林霰也知道赵渊是这样想的,或者说他利用自己的病,引导赵渊这样想,但他不可能去做这个皇帝。 直到霍松声回南林的路上经过回澜山,他才如梦初醒。 当朝二皇子赵冉自幼聪敏贤德,勤勉忠义,上过战场,体恤百姓,眼中无尊贵卑贱,但有民生安乐。如果不是被皇室疏远,他一定是长陵城中最适合继承大统之人。 霍松声猜到林霰选的人是赵冉,但赵冉离宫多年,自打上了回岚山就再没下来过。请见之人隔三差五便要来上一波,赵冉一一婉拒,无论对方拿出什么条件皆不为所动。 霍松声知道林霰会来,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他担心等林霰来的时候,赵冉将他拒之门外。南林路远,回岚山峰高雪深,那人身子骨那么差,不能再雪上加霜了。 于是他自作聪明跑这一遭,做好了硬闯的准备,并想好了话术,怎样合理的暗示赵冉,让他答应林霰的请求。 只是霍松声没想到,林霰对他的讳莫如深,在赵冉这里竟然成了掐头去尾的和盘托出。 他生气,不想和林霰讲半个字,却无法不心疼。 因为十年前的大雪带走了那么多人,也带走了霍松声一半的心跳。 从那天起,霍松声将自己活成了戚庭霜。 放下挥毫,拿起长剑,离开温居,奔赴边塞,他落了一半的心跳在大雪里,所以要替消失的人活下去。 所以霍松声爱他所爱,痛他所痛,对他身上的屈辱和那些无法释怀的仇恨感同身受。 家仇未报,国耻未雪。 十万条战士的性命压在林霰身上,今天也同样压在了霍松声身上。 霍松声那样懂他,如何再能开口诘问关乎个人的种种。 霍松声似乎已经不在乎林霰是否会回应他,也不在乎林霰此刻的想法,只是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你要杀谁,要做什么,告诉我,我会帮你,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好好活着。” 林霰在静默中将眉头皱成了山川。 “仇我会自己报,人我也会自己杀,血债我会亲眼看到它偿还干净,在那之前我不会死。”林霰说,“将军,我不需要你的帮助。” “你需要所有人唯独不需要我,放心,我也不在乎你需不需要。”霍松声笑容冷冷地,不容置喙地通知林霰,“你睡一觉,睡醒后把事情和赵冉说完,明日一早我带你回家,见我爹。”
第69章 林霰瞳孔震动,苍白脸上难掩荒谬:“将军回家是见父母,我为何要去?” “我和你提过,我爹可能知道六味子的下落。”霍松声说。 林霰咳嗽着,喘息又快又急:“你可知谢逸手中有多少眼线?若六味子这般好找,还会等到今日?” 谢逸的眼线遍布大历,这些年但凡有一点线索,林霰的身体也不至于拖到今天这种地步。 霍松声面部冷硬,像是咬了下牙:“我会自己去找,上天入地,我都会给你找到。” 林霰听完竟笑起来,他那副寡淡长相,笑时便显出温和,此刻却有十足讽刺。他用言语戳刺霍松声,凉薄道:“只怕将军有心找,我没命等。” 霍松声被林霰一句话激的双目赤红:“那我们便试试看。” 说完,霍松声夺门而出。 他一把将门摔上,门梁顶上悬着摇铃,被动静震得叮当作响。 簌簌的雪落下来,薄薄一层正洒在霍松声脚尖前面。 霍松声盯着那片雪,觉得自己并没有活过来,甚至更痛了。
177 首页 上一页 68 69 70 71 72 7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