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入山日久,潜心向佛,参得佛法一二,本以为了悟半生,今日施主登门,我心动摇,便是狭隘。” 林霰悄然一叹:“扰乱大师修行,我之罪过。” “六根未尽,我之罪过。”了渡用力拨动琴弦,琴音渐急,宛若箭在弦上。 “入山之前,见了断石上一记万壑深,想来是大师手笔。” “确实出自我手。”了渡十分坦诚,“抛却俗世身家姓名,来此山上,是修行,亦是逃避。” “身在世外,心在樊笼,万丈红尘避不过,佛法道不破。”林霰轻闭双眼,“大师,该面对了。” 琴声急急切切,了渡依然面容平和:“施主比我清醒。” 林霰动作迟缓下来:“那大师可愿与我入世?” 了渡撩起眼帘,望向林霰冷汗涔涔的脸:“施主若是诚心,当以真面目示人。” 林霰说道:“大师想听什么?” 了渡终于不再平和,沉声问:“你是谁?” 林霰左手五指已经血肉模糊,身起战栗,却是字字铿锵:“戚家旧部。” “铮——” 琴声戛然而止,了渡按住林霰的手:“漠上风起,旧人何处还?” 林霰勾起嘴角,似嘲般:“地狱十八门,总有一处苟且偷生。” 了渡面露痛苦:“你叫什么名字?” 林霰目中一空,狼头铁戒锒铛坠地,发出一声脆响。 鲜血自林霰指尖滴落,小小一滴,映出他面目全非的脸。 林霰笑出声来:“殿下,在下都津林霰。” 七岁封王,十三岁得皇上钦赐二字封号,曾一度被赵渊视作皇储培养,却在三年前猝然离宫的当朝二皇子赵冉,此刻就坐在林霰身边。
第66章 沉香桌上架着一只小炉,炉上点着火,火上烹着回岚山有名的迦云茶。 煮茶用的是了渡自树梢上采下的雪水,味甘,冲淡了茶的苦味。 了渡身上已无半点皇子影子,在洄澜寺出家多年,身旁无人伺候更衣起居,事事都要亲历亲为,穿的是最普通的僧人长衫,和寺中僧侣一样,住的是没有地龙的房子。 林霰摊着手,符尘盘腿坐在蒲团上,正仔细替他上药。上完药,五根手指缠上纱布,林霰原本吊着右手,眼下左手也不方便。 了渡只好自己享用新煮的茶,一边喝,一边看林霰。他目光坦荡,没有任何意图,只是单纯在打量林霰的容貌。 了渡虽是半路出家,但这些年修行不是假的,心境变化许多,他淡淡道:“你这双眼睛生的不错,很像贫僧一位故人。” 林霰抬起眼:“那我沾光了。” 玄铁戒指安放在桌上,了渡拿起来,指环冰冷,却有十足威严:“此乃号令十万靖北军的虎符,你从何得来?” 林霰看向玄铁戒:“兴许是我从霍将军那儿讨来的?” 了渡摇了摇头:“松声那枚是接手靖北军后新打的,你手上这个成色稍浅,一看便是世代传承,上了年头。” 林霰静默一瞬,说道:“这是当年靖北少将军亲自交给我的。” 当年,十六岁的戚庭晔随父出征漠北,打下的第一场仗便大获全胜,消息传回长陵,龙心大悦,当即封了他少将军,比他父亲戚时靖封将时还小了一岁。 了渡抚摸着玄铁戒上凹凸不平的纹路:“你年纪也不算大,十年前应当和庭霜差不多?” 林霰说:“我与二公子同岁,出入战场多得少将军照拂,因此比旁人亲近。那年战败,少将军临死前将此物交托给我。” 了渡深吸一口气,惋惜道:“那年送别宴上,庭霜说‘漠上风起,故人当归’,后来战败消息传入长陵,竟是天人永隔,再不见故人身影。” 提起“故人”二字,林霰眼神微有波动,他落下眉眼:“当年戚家败北,举国震惊,烈士遗属长踞宫门,皇上一怒之下追讨已故靖北王及王世子大逆之罪,朝中戚氏旧部与亲信也因此被皇室孤立,大师也受了牵连。” 了渡当年还是晏清王,是赵渊最喜爱的皇子。在戚家出事前,长陵内外心知肚明,将来赵渊的皇位十之八、九是要传给赵冉。 可溯望原之战,不仅倒下一个赵韵书,同时遭到皇帝疏远的还有二皇子赵冉。 赵冉与靖北王世子戚庭晔是同窗,自幼相识,感情甚笃。 当年战败消息传入长陵,赵冉随南林侯出征赶赴漠北,协助霍城镇压回讫。后来戚家被认定有罪,朝中凡是与戚家交好的王孙大臣全部禁足,接受东厂调查。 彼时霍城还留在漠北,赵冉先回的长陵,刚入城门便被禁军押下,囚困府中。 赵冉被禁足了整整三个月,三个月足以令朝堂重新洗牌。 等到赵冉被放出来,朝中与戚家相关的大臣下狱的下狱,贬谪的贬谪,大臣中许多生疏面孔,一批人换下,一批人补上,长陵宫中竟找不到一个昔日的戚家亲信。 当时朝中势力青黄不接,大皇子懦弱无用,赵安邈尚未崛起,皇子中能在皇帝面前说得上话的就只有赵冉和赵珩,可赵冉仍然在一日日被长陵边缘化。 这是一场来自皇权的无声驱逐。 赵冉自幼聪慧,自然看出赵渊想要打压他的心思。 一山不容二虎,赵冉郁郁不得志中看清自古帝王多薄情,血缘亲疏都是扯淡。 开始研习佛法是想静心,否则他恐怕会在那样明目张胆的孤立中发疯。 于是赵冉如皇帝想要看到的那样,渐渐远离朝堂。 他整日念经诵文,在府邸烧着厚重檀香,让人闻的头晕目眩,经过都要绕着道走。后来赵冉以修养身体之名,搬去长陵宝华寺,一住就是一年,期间从不出席宫中各种庆礼,连皇帝寿宴都无法请动他,还留话说,父皇不会想要在寿宴上听到儿臣念经。 这话将赵渊气得不轻,此后更加不待见赵冉。 又过两年,赵冉不打一声招呼来到南林,上了回岚山,在洄澜寺内剃度出家,法号“了渡”。从此长陵城中不见晏清王,回岚山上多了个了渡和尚。 进山之前,赵冉一剑了断前尘,在山门巨石上留下深重刻痕。 他无数次劝解自己放下,在佛法道义中学会释怀,却困顿于一间樊笼之中,始终无法解脱。 师傅说他不属于这里,雄鹰不该困于囚笼之中,他终有一日要回到浩然天空。 那一剑斩断的是过往,是皇家血脉,亦是父子亲情。 了渡默念佛语:“当年之事,憾然深深,受到牵连的非贫僧一人。世上之事,各有各的立场,站在皇上的角度,戚家抗旨是不争事实,由此连累十万将士牺牲是戚家的罪过,他必须要给世人一个交代。当年年轻气盛,后来想想,罪过名节不过是留给后人看的,身死之后都是一抔黄土,倒不必计较那么多了。” “大师言之有理。”林霰表情淡淡,“皇上作为一国之君,肩负社稷重任,戚家大逆之行致十万将士惨死敌人刀下,血染大漠。皇上要给后世一个交代,要处置罪臣,这些都无可厚非。只是大师,有罪的是戚家,抗旨的也是戚家,和朝中旧部无关,和殿下也无关。” 了渡安静片刻,明白林霰的来意,缓缓说道:“我自幼居于人上,恃才傲物,心性甚高,未尝过被父皇冷落滋味,当年负气出走,说到底,不过是不愿承认自己是个输家罢了。今日与故人相见,实属意料之外,只是贫僧已经远离朝堂,不在乎名节权柄这等身外之物,阁下还是请回吧。” 了渡仿佛一锤定音。 林霰却仿佛正在等这一句,他扯起嘴角,说道:“大师,您这一句‘名节权柄乃身外之物’可真令林某感到耳熟啊。” 了渡转着念珠的手微微一顿。 “当年回讫阵前,我也曾听过这么一句,那时回讫越过边境,深入溯望原,我军主将戚时靖率兵迎击,那话便是自他口中而来。”林霰双眼汇聚起一团深重的雾,“将军自知抗旨大罪,身后要受万民唾骂,可他依然没有后退一步……” 烽火狼烟之中,戚时靖身披铠甲负剑而立。 他受了伤,肩膀汨汨流着血,满面皆是血污。 到处都是尸首,溯望原上充斥着恶臭的血腥气。 戚时靖望着这片土地,按住了身边小儿子的手,他说:“纵使后世千秋,骂名不洗,我戚氏子弟也绝可不后退一步,决不能让敌人的旗子插在我们的土地上。” 林霰眼睛一眨,酸涩感顿生:“可这一切本就不该发生……” 了渡被林霰话音间按不住的恨意席卷,刺骨寒凉。 他决然表情有了一丝裂痕:“阁下所谓何意?” “溯望原之战,十万将士,本不该落得如此下场。”林霰说,“这是一场来自皇权的绞杀,我这样说,殿下明白了吗。” 了渡拍下念珠:“你可知此言深重,若没有证据万不可胡言乱语!” “我既然敢来求见殿下,自然是有确凿证据。”林霰沉声道,“只看这枚玄铁戒的分量有多重,够不够赢得殿下信任,能不能请动殿下下山。” 了渡与林霰对视半晌,平静双目中陡然掀起波澜。 “你可知如今靖北军归谁所管,两枚虎符现世,来日靖北十万兵马听谁号令,你,还是霍松声?” 山寺钟声轰然响起,一片惊鸦掠过。 萧索寒风中,林霰不疾不徐,却字字有力道—— “如若殿下信得过我,从今往后,世上只会有一枚玄铁虎符。漠阳关以北,漠北十城,溯望原十万兵马,皆听霍将军号令。” 了渡眼睫颤动,缠于手掌的念珠轻轻擦碰在了一起。 “所以阁下今日见我,凭何身份?” “看殿下想做盟友,还是君臣。” “阁下病入膏肓,怕是做不了君臣。” 林霰十分应景的轻咳几声,旋即展眉一笑:“那就走完这一段,送殿下去该去的地方。” 林霰伸出左手:“殿下,要赌吗?” “贫僧戒赌已久,虎符对我来说不过是一块冷铁。”了渡垂下眼,“要看你的证据能不能令我信服。” 林霰将文书取出来,轻放在桌上,推至了渡面前。 了渡疑惑地抬起眼睛:“这是什么?” 林霰说:“殿下打开看看。” 了渡依言翻开,往下一扫,正色起来:“这是海上运粮记录?大历十九年……十年前,怎么还有回文?” 林霰身上的寒意顺着骨头缝往外冒,全身筋骨发酸,面上却丝毫不显:“近日西海海寇猖獗,我奉皇上之命前往督战,这是在海寇据点找到的。” “西海与回讫相隔十万八千里,怎么会有这个?”了渡指了指中间那行,“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 林霰说:“知道。” 他将文书凑近一些,眯起眼睛看了看,像是在分辨字迹,然后他轻声将那行回语读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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