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门没关严,霍松声站在这里都能闻到一股药味。 海风大得很,霍松声的心弦仿佛被风拨动,狠狠颤了一下:“你说什么?” “啥?” 符尘满脸疑问,还没等到霍松声开口,一言便先发现不对:“好重的药味,先生呢?” 这鼻子是真灵。 霍松声捏住指尖,从符尘手里接过糕点:“他受了伤,还没醒,你们进去的时候小点声。” 一言脸色一变,越过霍松声走入房间。 他一进门便被浓郁药味冲昏了头,看见躺在床上的人后,那张狰狞面孔更是凶得厉害。 霍松声跟进来,低声说:“他手上打了钢针,小心别碰到了。” 符尘已经扑到床边,一脸严肃地搭上了林霰的脉,过了好半晌才松一口气:“还好,只是心力微弱,要好好养一阵才能恢复。” 有了他这一句,霍松声和一言都放下心。 就在这时,林霰大概是被声音吵到,轻蹙起眉,模模糊糊地咛了一声。 那声儿不大,霍松声却听见了:“林霰?” 林霰缓缓睁开眼睛,眉头皱得更深了,大约是感知到了手痛。 霍松声来到他身边,矮身蹲着,安抚般用手轻抚着林霰的眉骨:“大夫往你手上打了钢针,现在还不能动,是不是很痛?” 林霰好像很快便接受了身体上的不适,反应过来后先问道:“文书呢?” 林霰声音沙哑,嗓子痛得厉害,他的脖子上有一大片的瘀痕,看起来十分吓人,一说话便想咳嗽。 霍松声见他醒来第一件事就是问文书,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毫不在意,不由得生起怨怒,面上却不显,只是告诉林霰:“我收起来了,等你好一点就给你。” 林霰轻轻咳着:“文书至关重要,你不要带在身上,以免遭来杀身之祸。” 林霰身体虚弱,有些气短,符尘赶紧给他顺气。 林霰似乎是才发现符尘在这,刚平缓的眉又皱了起来:“你怎么在这?” 然后又抬眼看向站在一边的一言。 符尘趴在林霰床边,生怕他不高兴似的小声说:“我来看望先生,今天是先生的……” 林霰突然咳嗽起来,打断了符尘的话。 霍松声起身去给他倒水,回来见林霰面若金纸,赶紧将符尘拉起来:“你去吃点东西,让他睡会。” 符尘不是很想离开:“我留在这照顾先生。” 他拽拽一言的袖子:“一言哥,咱俩在这照顾先生吧。” “他的药还在炉子上热着,你们要不要去看看?”霍松声谦虚说,“我不懂那些,肯定没你们尽心周到。” 一言点点头,抓着符尘的手把他拉出去。 门一关,屋里就剩林霰和霍松声两个人。 霍松声掖了掖林霰的被角,说道:“你再睡一会。” 林霰精力不济,身体疲软,确实需要休息,但他顾虑许多,请霍松声帮忙拿些笔墨。 霍松声没有依他:“要笔墨做什么?” 林霰说一句话要喘三口气:“这些刺客来的蹊跷,他们在暗,我们在明,没得到文书肯定还会再来,我要给谢逸写封信,从开运钱庄调派一些人手保护你的安全。” “你先考虑自己的安全吧。”霍松声去到桌边,“怎么,岷州也有开运钱庄吗?” 林霰说:“海州有。” 霍松声研墨提笔:“你说我写。” 开运钱庄的老板是谢逸,钱庄在大历有不少分部,网罗各种生意,黑白两道通吃,而且还有很多眼线。 林霰很谨慎,写信一般人都看不懂有,他有自己的一套语言体系,是防止信件落入别人手中,也是防止有人冒充。这些规则一早就设定好,他报出一句暗语,要霍松声写好后交给一言,一言知道怎么通知谢逸。 霍松声一一照办,然后回到床边:“现在可以睡觉了吗?” 林霰点点头。 霍松声担心他睡得不够安稳,取来熏香点上,香炉就放在床头边上,舒缓香气徐徐飘来,霍松声就这样坐在边上,亲眼看着林霰渐渐睡熟。 林霰呼吸平缓,眉间细褶却不肯松。 霍松声渐渐沉下脸来,这些日子不知第多少次描摹起林霰的骨相。 林霰的长相毫无攻击性,常年病痛让他面色寡淡,嘴唇更是灰白一片。 霍松声合上双眼,探出手,很轻地碰林霰的脸,从额头到眉骨,细细触到颧骨面颊,沿着颌骨摸到下巴,一厘一寸,细致入微。 他摸林霰的肩,用双手丈量他的腰,甚至一路向下,圈住他的脚踝。 霍松声被自己的想法吓到手足无措,雷击般缩回手,夺门而出,提桶在覆着薄冰的井中打了一桶冰冷的水,用力扑在面上。 一言刚巧端药回来,见霍松声在冰天雪地里用冷水洗脸,险些以为他疯了。 “将军?”一言皱着眉头,“你做什么?” 霍松声面上攀满水珠,鼻息颤抖,冰冷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落,他胡乱抹了一把,手指顷刻间变得通红:“我清醒一下。” 一言瞧着他的神情,总觉得不太对劲:“将军不要太过担心了,符尘也说了,先生没事。” “嗯。”霍松声点点头,“林霰睡了,先把药拿去温着吧,等他醒了再喝。” 一言说好的,可还没走几步又被霍松声叫住。 “等等。” 一言回过头。 霍松声的脸被冷水冰的泛青,看起来冷硬硬的,他问道:“你跟着林霰多久了?” 一言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问:“怎么了?” 霍松声走过来:“去书房坐一会吧,外面怪冷的。” 一言猜测霍松声是有话要说:“将军先去,我把药放回炉子上就来。” 霍松声没在书房等很久,一言敲了敲门。 “进来。” 书房冷清清的,一点炉火都没升,霍松声站在窗口风头正盛的地方,抱着胳膊,不知在想什么。 一言站在他身后:“将军,你想问什么?” 窗口下种着几棵藤树,根很粗,扎进地里,树干却光秃秃的。 霍松声看着那光杆树枝,想到了侯府那一排了无生机的桐树。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了解一下林霰。”霍松声说,“如果你有什么不方便说的,告诉我,我也不多问。” 一言点点头:“将军你先问吧。” “你跟了林霰多久了?”霍松声重复道。 一言算算日子,真是蛮久了,连记忆都快要褪色:“七年了。” 霍松声比了一下高度:“那你跟着他的时候才这么高,十四岁?” “嗯。”一言说,“我算是先生一手养大的。” “你的父母呢?” “死了,我很小的时候便病死了。”一言回忆道,“认识先生前,我做了三年的乞丐,后来是先生给了我容身之处,教我习武,我也不会别的,好在可以留在他身边保护他的安全。” 霍松声想起来,当日在侯府,一言用手鼓敲了一段叫花子要饭曲给时韫听。 他只当是玩闹,未承想竟是幼时经历。 “你没有兄弟姐妹吗?” 一言摇了摇头。 霍松声看他一眼。 一言其实长得不难看,就是脸上那道疤很吓人,加上他话不多,便总给人一种他很冷厉的感觉。 “你脸上那个疤……”霍松声指了下他,“怎么弄得?” 闻言,一言抬起手,下意识在脸上摸了一下。 霍松声抬高眉:“不方便说?” “没有。”一言默默将手放下,“我十岁那年为了救一个人,被坏人一刀劈在了脸上。” “什么人?” “好人,至少我是这么认为。”一言答得很快,“或者说,英雄。” “这个词可太重了。”霍松声说。 一言耸耸肩,他走到窗边,云层间零落的天光就照在他的脸上:“将军觉得呢,什么样的人才能被称作英雄?” 霍松声也曾思考过这个问题,世人都想成为英雄,可真正的英雄没有几个。 “我认为英雄没有局限,战场上马革裹尸的英烈是英雄,国家的英雄,凡尘中为子女奔波的父母也是英雄,子女的英雄。” 一言扭脸看他:“那将军觉得英雄会犯错吗?” 霍松声身体往前一倾,伏在了窗沿上:“会吧,人无完人,谁都有犯错的时候。” “英雄犯错了,还能被称作英雄吗?” 霍松声被冷风扑在面上,干枯的枝头在视线中摇曳,似乎是在跳一曲离歌。 “能的。”霍松声说,“英雄的功绩不会被过错磨灭,后世会看到我们这一路走来所有的得失与功过,然后再给我们一个公正的评判。” 一言也趴过来。 霍松声的余光里是他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它几乎将这个男人的脸一分为二,刀砍下来时一定很痛。 霍松声问他:“你救的那个人后来怎么样了?” 一言嗓音沉沉:“没救下来,他还是死了。” 这样的结局令人扼腕。 霍松声转过脸:“还那么小就敢冲出去替别人挡刀,当时想了什么,不怕死么?” 一言说:“冲出去的时候没想那么多,就是想着那个人不能死。他曾经救过我的命,救过我全家的命,那样好的一个人不该就这样死掉,我是抱着这样的念头替他挡下那一刀的,可我还是没能留住他。” 霍松声抬手搂住一言的肩,用力地拍了拍:“至少他看见了你的奋不顾身。” 一言垂下的眼睫微微一颤。 霍松声说:“我相信他到离开的那一刻都会记得你,记得你的勇敢,小子,你冲出去的那一刻,至少对那个人来说,你也是他的英雄。” “你也是他的英雄。” 一言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此刻却忍不住为这句话浑身大震。 “我也……”一言再次摸向自己的脸,“我是吗……” 霍松声点点头:“嗯,男子汉。” 一言沉默半晌,缓缓放下手:“将军,其实先生不是坏人。他有许多不得已的苦衷,并非你想的那样不堪。” 置于肩上的手微微一顿,霍松声应了声:“我知道。” 一言说:“你不知道,这里的人都对他有偏见,认为他是乱臣贼子,没人知道先生为了这一天走了多远,就像你在遂州折断他一只手,却看不到他骨肉里的伤。” 霍松声无意识摸向自己的胸口,那里正泛起难言的酸涩。 “对不起,是我的错。” 霍松声已经在为自己当初的行为后悔,并且悔不当初。 “我不会再伤害他。”霍松声沉声说,“待这边战事结束,我就回南林,我爹认识很多奇人异士,一定能找到六味子的线索。”
177 首页 上一页 61 62 63 64 65 6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