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珉认定,秦鹿一定知情。凤曲也这么想,只是长期以来,都没有追问。 秦鹿沉默片刻,开口:“你知道,多情种原本是有栖川贵妃养在体内的蛊,用以魅惑君上。先帝深受其害,日益昏聩,襄王最早察觉异样,屡屡谏言,反而惹得兄弟生隙。 “在贵妃的怂恿下,先帝越来越不能坐视襄王的幕僚壮大。况且襄王确实太有本领,单是‘小剑仙’倾九洲愿意为他所用,就能动摇多少江湖人的忠心。” “……” “襄王也没有坐以待毙,他很快找到了贵妃的把柄,只差禀明先帝。然而贵妃更快一步,莫须有的谋逆扣了下来,不等襄王面圣,先帝赐死的口谕就已到了。” 而后就是应淮致身亡,“螣蛇”转移,世子灵毕独困山中。 对于宫中诸事,他都无缘得知,更别提知道那以后秦鹿的经历。 秦鹿道:“几年间,我的恩师沈呈秋一样备受打压,小剑仙和老八只能四处藏匿。就在沈呈秋将死的那年,贵妃也病重了,她甚至先一步撒手人寰。 “那日,我恰好随母亲拜见皇后,皇后许我在后宫游玩,而我迷了路,不知怎么就闯到了贵妃寝宫。” 凤曲问:“没有宫人阻拦吗?” “她知道那天是她的死期,有意散了宫人。因为也是那天,”秦鹿话语一顿,“贵妃准备将多情种传给她的女儿,赊月帝姬。” 凤曲悚然一惊,秦鹿说得平静,后续也不再赘述。 总是他误打误撞得了多情种,这一消息也成了宫中的秘闻之一。 “沈呈秋为了防我变成如贵妃一样的祸水,才将‘直符’种进我的身体。唯有那样,将来身具母蛊‘太常’的新君才能将我轻松压制,任我有天大的本事,也逃不出‘神恩’的桎梏。 “——尽管他们都认为我很无辜,但这个提议没有受到任何阻碍。我就成了万劫不复的蛊人,成了真正的‘妖人’。” 凤曲的震惊无以言表,直到此刻,他终于了解了秦鹿和沈呈秋的渊源。 了解了秦鹿为何对沈呈秋态度复杂,也了解了谢昨秋为何对秦鹿总是心虚。 “可是,你只是继承了多情种,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秦鹿饮一口酒,嗓音渐哑:“有栖川野告诉过我,你娘救你走的那天,你竟然舍不得走。就是耽误了那一会儿,才让追兵的箭射中了你。” 凤曲一怔:“我记不清了。” “……他说,你口口声声说着先帝把你羁在山中,其实是爱你护你也不一定。到了时候就会待你回宫。” 凤曲:“……” 以他的脑子,说出这种蠢话居然也不意外。 但秦鹿的重点显然不是嘲笑:“就如我接受了‘直符’之后,明明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是坏事,但我总是告诉自己,这是老师对我的爱护,这是大人相信‘直符’的力量能保护好我。 “………应折炎和应赊月总去天笑山,加上那里戒备森严,我很好奇,某天也偷偷上了山。 “有栖川野发现我了,但他也发现了我是‘直符’,他以为我是作为‘神恩’的一员来带什么话,所以没有特意阻拦。我才见到了你。” 凤曲小心翼翼地追问:“我冒犯你了?” “没有,你的世家礼仪还算不错。”秦鹿道,“不过你的脚上带着镣铐,一个人坐在亭子里发呆。我主动和你搭话,你很怕生,不理我,也可能是我长相太奇怪了。 “但我们最后还是熟络起来。 “你问我,为什么偏偏你的脚上要戴镣铐,而应折炎、应赊月、有栖川野和我全都不用。” 秦鹿深吸一口气,轻声道:“我说,那不是镣铐,是大人给小孩戴的长命环,是爱你的象征。一定是你身体不好,才要静养,所有人都爱着你,只要等下去,你就可以回宫了。” “………” 秦鹿耸一耸肩:“你看,是我先欠你。所以眼睛的事你更不用记了,就算没有这次,我的眼睛本来也快瞎了。” 凤曲:“秦欠欠。” 秦鹿:“……” 两个欠欠默而无言,又哭笑不得,凤曲禁不住感慨:“你小时候说话真温柔。” 秦鹿挑眉:“现在不温柔吗?” 凤曲回以讪笑,并不回答。 秦鹿哼一声:“我对旁人也不温柔,不信去问应折炎和偃师玦,他俩从小就因为太笨了被我瞧不上眼。” “所以我算聪明的。” “你是笨得令人大跌眼镜,害我有些猎奇了。” “这句话就不温柔。” “小时候温柔,不也被你忘了吗?可能白头发的妖怪还是吓人,根本不敢记住吧。” 凤曲一怔,又有些想笑。 他端着酒碗,喝干了最后一点酒,摇头道:“多半是把你当成神仙,把那天当成美梦了。” 秦鹿的酒还剩半碗,但他也实在喝不下去,信手撂在桌上,恢复了平静的神态: “但即使说清了你我的渊源,也挡不住你去朝都的决心,是吗?” 凤曲轻轻颔首:“是。” “说是为了赎罪,其实你是和你爹娘一样,担心天子发疯,祸乱社稷罢。” “是你在以君子之心度欠欠之腹。” “呵,好个欠欠。” 秦鹿自认不剩什么能劝的,只得起身,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这儿条件太差,我要去城里客栈住。” 凤曲:“确实脏了您的衣服。” “我会在这里逗留五天,五天之后还是劝不动你,我就回瑶城了。” 凤曲佯作未闻,反问:“青娥……怎么样了?” 秦鹿还是摇头:“依然昏睡不醒,不过有灯玄送来的舍利珠在,她的肉身始终没有变化。” “……真的是五十弦说的那个原因吗?” “游戏?剧情?穆青娥是个被抹消的bug?”秦鹿冷冷笑说,“即使苍天之外真有神明能够摆弄我们的人生,我也不信神明就能招招妙手、毫无漏算。” 凤曲低头而默。 不只是昏睡的穆青娥,还有消失的阿珉,除了五十弦的“bug论”,他也想不到别的理由解释这些变化。 但秦鹿不知他的心事,只是继续道:“那场地动,割走了且去岛四分之一的土地,现在又成了一座小岛。江容、赵吉,还有你其他的同门,他们不怕‘神恩’,都在等你。” “……” “凤曲,我们都很想你。”
第136章 两害权 五天一晃即过,秦鹿定下的返程之日很快到了。 凤曲这几天都陪他在幽州游荡,偶尔看灯、偶尔赏雪,亦或者邀请下棋,不留情面地将他步步围杀。 不过,秦鹿没有再提一起回去的事,日子平静得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 最后一天,秦鹿提出想去喝一壶幽州特有的“行路难”。 行路难是幽州有名的茶水,名字取得奇异,但在大虞相当有名。凤曲没有理由拒绝,如约到了秦鹿定下的书茶馆——秦鹿早早到了,坐在二楼的雅间听曲。 凤曲拾级而上,在他对面落座。 这间书茶馆坐落城边,二楼眺去,可见封冻万里、明澈如镜的湖面,映鉴碧天白云,和四下高低错落的瓦舍高楼,好似一幅人间画卷。 他不仅自己要看,还要说给秦鹿听。 秦鹿听着,赞道:“幽州的风光确是不错。” 凤曲却想到他的眼睛,又是一阵心酸,默默停了话头。 秦鹿复道:“这半年来,北边匈奴屡屡犯禁、东面扶桑蠢蠢欲动、南方水盗治而不绝,十三叠亦是水患频频……唯有内地幽州,还是这样静好无波。” 凤曲静静听着,不做评价。 秦鹿却也不说话了,还是雅间外一声惊堂木响,秦鹿叫停了弹曲的姑娘。八方堂中、四角台上,一名儒生打扮的男人正向宾客敬茶。 楼外雪落簌簌、馆中丝弦铮铮。男人清一清嗓,开了个头:“小生不才,书接上回,还与诸客聊说那断山帮杨蒙杨大侠。” 场中无数眼睛汇向了他,有客嘲笑:“杨蒙不是最忌讳别人说他么?你怎么还不收敛!” 说书人哈哈一笑:“还不是客人爱听?便是冒着杀头的风险,小生也只好说下去了。” 说罢,他当真说起了近来的新秀杨蒙,说得眉飞色舞、唾沫飞溅,客人也听得津津有味,颇为入迷。 凤曲对江湖诸事并不上心,毕竟他自己都处在风口浪尖,许多悬置的案件都被坊间扣在他的头上,凤曲就知道,这些说书人有多无赖。 秦鹿听他久不说话:“你要是不感兴趣,我们出去逛就是了。” 凤曲端着的茶杯一放,状似沉思:“逛什么……” 秦鹿双眉刚挑,想问他想逛什么,台上说书人正说道:“且说那杨蒙屠过李庄六十二口,又到河中洗剑。那条河也是大有讲究,就在宁定县北出三里路不到,是观静山上雪水所汇,先前我们说过的叶随就在那里坠崖养伤……” 话音未落,一柄重剑拔地而起——谁也不知它从何而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划破当空,在哗然的惊呼声中,劈向说书人的头颅。 说书人也一瞬惊了神,他连尖叫都没有时间,血溅当场几乎成了命定。 然而二楼雅间中,一支银箸穿风而来,竟与重剑半空相见。 二者孰轻孰重,一目了然,可火光溅了瞬息,银箸倏断,迸作两截飞散,重剑也失了气势,半路一坠,笔直地插/进说书人眼前木台,仅剩数寸距。 说书人骤然委顿,软倒而坐。 堂中惊呼四起,满是崇拜地扫视四周。 角落里,一名黑衣的剑客忽而起身,警惕地张望二楼。 可动容的还不止他,迸开的断箸势如破竹,脱离了众人视线,却溅进了一人的茶水。 此人一身宝蓝锦衫,静静注视着裂开的茶杯。茶水溢出,落在他刚刚弹出半寸的剑身。 对面端坐的女子柳眉微蹙:“这是……警告?” 宝蓝锦衫的男子将剑收回,脸上泛起喜色:“幽州还有如此高手!看来,他是和杨蒙一路的。” “但他若是和杨蒙一起,何必用这招救下那位说书先生?” “那谁知道,总之是个高手就对了,我要和他约战!” 女子却久不言语,显然是对这个结论并不满意。 她忧心忡忡地打量四下,可是未能得手的杨蒙也在审视周围,眼见就快注意到他们。女子只得收回目光,压低了声音叮嘱:“小叶子,该走了。” “咦?今天不杀杨蒙了?” “今天不是时候,快走。” 两道背影渐渐退出茶馆,也淡出了凤曲的视野。 对面的秦鹿摸到自己少了一根的银箸,心下了然,笑说:“小凤儿真是豪气,那根筷子可是年初才到的贡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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