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要把儿子藏到哪里。 普天之下,独行的蛊人不会有容身之地。 更重要的是—— 长剑弹出数寸,倾九洲的呼吸声越发剧烈,她看着年幼的儿子,也看着儿子眼中倒映的自己。 意气风发的小剑仙最后竟要手刃自己的亲生儿子。 这就是上天给她诸多杀孽的报应吗? “神恩”发作的蛊人,且去岛人,人人得而诛之。 “灵毕,闭上眼睛。”倾九洲的声音里带了哭腔,“很快就会过去,然后娘来陪你。” 如何杀死一个濒临发作的蛊人? 斫去四肢,斩首即可。 她很清楚那支箭射得极准,应灵毕还是孩子,多日缺衣少食,失血太多,早就回天乏术。 所以她要抢在应灵毕失去理智之前,叫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失去四肢,最后再行斩首。 应灵毕听话地闭上了眼。 但是娘亲哭得伤心欲绝,他都听在耳朵里。 娘亲走了过来。 应灵毕乖巧而温顺地等待着。 他们身在一处断崖,而他的血流了一路,过不了多久就会被追兵察觉。 已经无处可逃,但他并不畏惧。 父王待他很好,兄姐也都亲厚。他还有阿麟和小野两个好友。而且临终之时,他可以死在娘亲的怀抱。 剑锋颤抖着递了过来。 倾九洲喃喃说着,不知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不痛的,很快就结束了。” 当啷一声。青锋还剩数寸的距离,重重坠在地上。 倾九洲跪了下去,声嘶力竭地哭成一团。她好像被抽去了一身傲骨,前所未有地萎靡无助,甚至朝天而拜,绝望地恳求神佛显灵,怜惜她的骨肉。 应灵毕却撑不住了。 他感到身体变得轻飘飘的,四肢不受控制地动了起来。 他只来得及惊恐万分地叫一声“娘”,就看到倾九洲泪痕斑驳的脸,露出了比他更甚的惶恐。 指甲变得好长。 思维变得好迟钝。 娘亲的脸变得好遥远。 一个怀抱扑了过来,冷的、硬的、带着浓重的血臭。 他果然能死在娘亲的怀抱。 心口被尖锐的爪掏出了一个血洞,倾九洲的怀抱却丝毫没有放松。 悬崖有多高,他们谁都不知道。 只知道下坠的那段时间里,倾九洲的血和眼泪濡湿了他的衣服,竟然让这个怀抱变得温暖起来。 - 倾五岳一生求索的倾九洲之死,在那一刻一定有了答案。 而凤曲始终逃避回忆的症结,也在坠落的须臾变得清晰。 和倾九洲的怀抱相比,倾五岳的怀抱更加坚硬。 但他们不约而同地把他护在了怀中,用最柔软的胸腹作为缓冲,隔在了他和崖底、和死亡之间。 朦胧中,最后的一眼在峭壁上流连。 这里是且去岛弟子思过赎罪的伊始,也是且去岛弟子历尽风波归岛的朝礼之地。 “静思崖”。
第135章 雪夜谈 群英榜上前二的死讯传回海内,大虞朝上下都为之震惊。 若说是紫衣侯和倾岛主同归于尽,还算情理之中,可消息渐渐散开,人们都听到了另一个名字——倾凤曲。 而在倾凤曲手刃紫衣侯的消息传遍江湖后,紧随其后的噩耗更加令人忧心: 即将继任岛主的首徒倾凤曲,失踪了。 - 二弟子江容带着所剩无几的门生和长老重整师门,江湖众派闻讯,或捐钱粮、或派人手,大都热诚地予以援助。 江容去鬼门关走了一遭,行事变得沉稳许多。 有他把持,岛上事务还算井然有序。 大家齐心协力、众志成城,当时满目疮痍的大地渐渐愈合,坍塌的楼殿阁宇一点点修复。 且去岛的消息再到海内,人们有些欣慰,又不禁为另一个徒弟扼腕。 距离且去岛的地动已过半年,江容接下重担也是半年。 他有了空前的威望和盛名,却始终不肯接任岛主,而是坚持以“长老”之名代行岛主之事。 尽管江容从不解释缘由,但所有人心中都很明白。 不只是他,也不只是且去岛,整个江湖、乃至整个大虞,都在等待消失的倾凤曲。 倾凤曲去了哪里? 倾凤曲何时才会回来? 倾凤曲为何要离开? 倾凤曲……真的还活在世上吗? 而在玉城,莫饮剑听过各路消息,有说倾凤曲溺海、有说倾凤曲和曲相和同归于尽、有说倾凤曲殉在且去岛的地动…… 他一句都不信,到后来,一句也不想听。 早知如此,他宁可那晚不曾心软。 若能把人留在玉城,纵是且去岛万劫不复,任由凤曲恨他一生一世,但也不至于到今天这样下落全无、生死不明。 “你爹话说得重了些,你何苦往心里去。父子没有隔夜的仇恨,他的本心又不是真的怪你。” 孔清兰看着日益清减的儿子,眼中满是怜惜。 故人之子惊才绝艳,就这样断送了大好前程。 这样的噩耗传进耳中,连她都难过不已,更不提自己儿子又是性情中人,和凤曲相识一场,一定比他们见惯风波的长辈更要煎熬。 刚开始,莫饮剑每天都出去打听凤曲的下落,可听到的都是坏消息,他就忍不住和人吵闹动手,固执地认定凤曲一定还会回来。 一次两次,莫怜远都忍了,但十次二十次,莫怜远便丢不起这个脸,大发雷霆把儿子关进地牢,要他好好清醒。 就是这次引发了父子俩的战争。 莫怜远气得摔杯砸灯,怒不可遏地骂道:“你要真有本事,就滚出去自立门户!成日白吃白住没个正形,当初是你自己放走了倾凤曲,管他是死是活,那也是你造成的,来跟老子使什么脾气?!” 莫饮剑怔在原地,眼眶一下子红了。 热泪打了几转,他都囫囵一擦,居然真的收拾起包袱,当晚离家出走,一连好些日子都没有回信。 孔清兰这才心急火燎地派人去找,找了月余,终于在玉城和明城的边界追上儿子。 劝过一晚,莫饮剑还是没有回头的意思,固执地说:“我已经决定了。我要南下宣州,坐船过海,到且去岛找他。” 孔清兰道:“糊涂!你才带了多少钱粮?你连桑拂桑栩都不带上,就要一个人走这么远,你让为娘怎么安心?” 莫饮剑别过脑袋:“夫人教过我怎么谋生,我也学会了如何打铁。再说,夫人当初也是一个人离岛生活,换我一个人,怎么就不行了。” “你!”孔清兰也动了肝火,“你怎么能跟倾凤曲比!” 莫饮剑心中窝火,大声宣泄:“我就是比不上他啊!换作十步宗遭了大难,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办!他就厉害,他有大义,殉了他的师门,只留下我天天伤心,我要是知道且去岛这么危险,我怎么可能放他一个人去!” 这才说到了症结。 孔清兰开口无言,化成久久的一叹。莫饮剑眼中蓄泪,说着说着,委屈地扑到了母亲膝上,伏首啜泣,再说不出什么话来。 “饮剑,人各有志,不能强求。有些缘分就是乍交之欢,但不相为谋、注定殊途。你和倾少侠就是如此。” 孔清兰梳理着他的发丝,温柔地劝慰,“他若是活着,那是最好,若是真的……此后你做了宗主,还是惦记这份情谊,就对且去岛照拂一二,便是尽你所能了。” “乍交之欢……”莫饮剑问,“这样是不好的吗?” 孔清兰的眼神飘了一瞬,好像记起了什么故人。 但她很快回过神来,笑着对莫饮剑摇摇头:“乍交之欢怎么会不好?两个素昧平生的人,竟然能带给对方片刻的欢愉,哪怕无分,有缘也是难得啊。” - 那次谈心之后,莫饮剑犹豫了几日,还是没有跟孔清兰一起打道回府。 不过孔清兰留下的桑拂和桑栩姐弟,莫饮剑到底推脱不得,默许了二人尾随。 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一次的谈话,竟然就是母亲留给他最后的教诲。 孔清兰回去后不出半月,十步宗便传来所有人始料未及的凶讯: 那日朝中来使,宗门上下盛情相候。 可是莫宗主带头从约定的正午等到黄昏,依旧不见人影。正要发怒,着人去找的时候,有人单枪匹马地露面,而后,十步宗宗门大合。 宗门外只留下了那人离开时,剑锋曳在地面,拖出的一道诡丽的伤疤。 莫饮剑带着一身的尘灰和冷汗,脚下发飘地回了千里县。 满城都挂着吊唁的白幡,居民沉默而列,漆朱嵌碧的十步宗第一次显得那么灰败。门匾还溅有发黑的血,人们见到莫饮剑,左右退避,让出了走入宗门的一长条血路。 宗人瞠着惶然的眼睛迎接少主,个个泣不成声。 见到如此惨景,桑栩和桑拂都哭肿了眼。莫饮剑被拥在中央,却只是久久凝望着鏖战后的废墟—— 莫怜远战败在拂衣楼里; 孔清兰也在楼中,翻了灯火,自焚而殉。 随后,他在废墟翻到十指流血、翻到筋疲力尽。没能翻出父母的遗骸,反而先翻出了一串焦黑的铜钱。 手刻的粗糙的图腾攀附在上。 莫饮剑看着看着,一滴泪猛地落了下来。 因为他认得每个图腾的含义,鹿是灵敏、牛是沉着、鹰是骁勇、龟是长寿…… ——他认得这串铜钱的主人。 - 十步宗的变故之后,没几日就到了年关。 幽州早就下了雪,河流封冻、山峦被素,一望无际的银装素裹,只有家家户户挂起的火红灯笼,能为这片雪国添上些许的异色。 “嘎吱”、“嘎吱”,马车在厚厚的雪地上艰难前行。可惜雪实在太厚了,任由斥鞭的车夫和马儿如何努力,车轮陷进了雪地,就难以拔出。 车里的小姐虽未说话,但车夫能感受到她的不满。 车夫骇出了一身汗,正想下车推车,却感到车身一动,马车后方传来一道清越温和的男声:“请向前吧。” 车夫心中微震,连忙策马,如此一引一推,车轮向前一滚,当真涉过了那道坎坷。 他扭过头想要道谢,却见车后空空如也。雪地上更是杳无痕迹,不似有人经过,好像刚才的际遇都是错觉。 车中伺候的婢女撩开车帘:“作何停下?” 车夫定了定神,恭敬地答:“方才有人帮忙推了车,小的想向那位公子道谢。” “何曾有人来过,你发昏了。” “可是,小的确实听到了人声。” “人声?我可没听到,而且这雪地里连脚步都没有一点……” 车夫摇摇头,心想或许真是错觉。
224 首页 上一页 200 201 202 203 204 20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