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贴身的宫人面染薄怒,天子却无甚变化,平静地答:“朕可没有收养疯狗的嗜好。不过,既然饮剑好奇,朕也恰好想和你们介绍一位新同僚。” 话音刚落,不知何处机括暗动,几人都听到来自头顶的异响。 不等抬头,只见一层灰褐色的旧布裹着某个圆滚滚的东西,倏地从拱顶坠下,骨碌碌在地上滚了一阵,停在莫饮剑的脚边。 灰布边沿,还沁着些许暗红。莫饮剑足尖一掠,把东西踢向微茫的方向,而微茫细眉一蹙,托掌反送,它又飞回了偃师玦的面前。 ——乃至掌上。 偃师玦嗤之以鼻,慕容麟如释重负。 灰布已经散开些许,浓重的腥臭弥漫开来,和殿中的熏香混杂,越发的催人恶心。莫饮剑偏过身体,不掩嫌恶:“陛下好兴致,不养疯狗养死狗。” 天子笑眯眯道:“那只是新同僚的投名状而已。” “投名状”。 什么人需要用杨蒙的脑袋来做投名状? 莫饮剑刚想嗤笑,发现侧殿的珠帘不知何时被人卷起。 一道玄青色长影倚在门棂,经了天子点头,他才举步进殿,乌发束在脑后,步履轻悄得好似幽魂。 他飘荡似的走入,走入金碧辉煌的大殿,也走入莫饮剑顷刻封冻的双眼。 莫饮剑猛地站了起来,右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 彼处空空,束天剑远在殿外。 九万里也跟着一个激灵,深恶痛绝的目光仰向来人,若非天子不曾许他平身,没有人怀疑,他会立刻扑上前去,用自己的牙齿撕下仇人的血肉。 其余人也都哑在当堂,就连微茫的目中都流露困惑。 天子看向二人,语气中听不出情绪:“饮剑,小九,是对新同僚不满,还是对朕不满呢?” “……” 莫饮剑的嘴唇抖了许久,终于从“新同僚”的身上撕下眼神。 他默默坐了回去。 九万里则面朝天子伏地长默,似有觉悟地合上双眸,极尽臣服。 天子方道:“朕很喜欢他,你们也要好好相处。” 话头一顿,人们终于从他怪异的笑声里听出几分恶意,“毕竟,在座的大家都将成为大虞的肱骨良臣,朕,心甚惜之。”
第138章 再逢秋 等那些仇视的、疑惑的、忧虑的目光都远去了,金銮殿中只剩天子和凤曲,以及地上属于杨蒙的头颅,侧殿里又走出二人,向天子见礼。 天子挥去众卫,就连贴身的宦官也一并屏退。 刚到的两人之一立即有一人迎上前去,熟练地为天子换茶。 这两人,一者叶随,是群英榜新晋的少年侠客,另一个人名唤晴止,是叶随口中的“大小姐”,也是朝都贵胄,世家祝府的千金。 沏茶的便是祝晴止。 她自己没什么武功,不过眼光毒辣,精通点拨,和叶随两相配合,浑如一体,才能帮助叶随在武林中鹤立鸡群。 杨蒙在幽州作祟已久,偏偏断山帮所在之地易守难攻,隆冬时节,剿匪难以推进,天子便派遣二人前往幽州刺杀杨蒙。 奈何杨蒙虽是独夫,早年却不知从何学了一门奇功,一把重剑用得相当漂亮。叶随二人一路袭杀,反而打草惊蛇,只好设伏书茶馆中,想要出奇制胜。 谁料,天衣无缝的计划竟然被一根银箸截断。 一时间,杨蒙不再急着逃脱,八方下帖,找起了那个阻他杀路的剑客; 叶随也不急着执行任务,开始好奇是谁一石二鸟,武功精湛到如此地步。 而祝晴止也记起了自己陷身雪地时,曾经偶遇的一名高手。 三方夹击,凤曲很快就被找了出来。 只不过叶随两人又慢一步,等他们追着痕迹找到凤曲时,凤曲刚刚擦去剑上鲜血,脚边躺着杨蒙的脑袋。 于是天子收到杨蒙脑袋的时候,还附带了一份意外之喜: 一个懵懂、困惑、茫然的倾凤曲。 “换上这身衣服,真是体面多了。”叶随兴奋地拍上凤曲肩膀,上下打量,越看越觉得满意,“瞧这模样,谁会信你是个痴儿?哎呀,漂亮漂亮。” 祝晴止拍他一下,示意天子尚在,叶随这才收敛些许,戳戳凤曲:“喂,你有没有跟陛下行礼?快行礼。” 凤曲看他一眼,迟钝地想要下跪,天子已道:“免礼。” 凤曲便不动了。 即便他们的距离已经相当接近,不过数尺之远、瑶陛九级,天子的容颜仍然藏在十二冕旒之后,看不真切。 他久久地看着凤曲,久到叶随有些忐忑,不自觉地张望。天子道:“再说一遍,你们见面的场景。” 祝晴止便从凤曲帮助了自己的马车说起,包括书茶馆里的惊动、自己和叶随的猜测,以及后来找到凤曲和杨蒙时的震惊。 天子追问:“那时他就这样了吗?” 祝晴止一顿,为难地沉默一会儿。把一个疑似痴傻的剑客带到御前,她也觉得荒谬,可这位是赫赫有名的倾凤曲,尽管失智,也该是一把惊天动地的利器。 “我们见到倾少侠时,他就是这副样子。当时投出的银箸,臣也已经查过,那是宫中贡品,以倾少侠的人脉,只有可能是‘天权’大人相赠。” 祝晴止又迟疑一会儿,问:“或者,要发信向‘天权’求证吗?” 天子道:“不必。秦鹿嘴里没有真话。” 祝晴止也是这么想,所以没有擅自去问。 天子看向凤曲:“你的名字,还记得么?” 殿上少年字斟句酌地答:“凤曲,倾凤曲。” “你为何要杀杨蒙?” “他杀别人,我才杀他。” “那你是怎么去到幽州的?此前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我不知道,也不记得了。” 叶随自发地接话问:“记得且去岛吗?倾五岳?曲相和?商吹玉?秦鹿?都不记得了?” 天子眉心深皱,祝晴止暗道不好,刚想制止,可凤曲听了一串人名,神色依旧平静若初闻:“倾五岳是我师父,其他的是谁?” “……那你还记得你师父在哪吗?” 凤曲困惑地偏了一会儿头:“当然是在岛上。师父叫我离岛游历,修出道心才可回去。” 叶随深为笃定,对天子抱拳道:“您看,就是这样。太医说他身上有不少旧伤,说不定是在且去岛撞到脑袋,总之就是傻了。” - 这个理由换了别人可能会觉得牵强。 但叶随不觉得,因为他相信绝世的武功必须付出代价; 而凤曲觉得,天子应该也不会嫌弃牵强。 他虽然没有作恶多端的前科,却真的有坠崖失忆的病史。傻不傻的容后再议,摔到脑袋之后要面对哪些提问,他可是颇为娴熟,信手拈来。 天子到底有没有相信,凤曲不知道。 不过叶随信了,死心塌地地信了。祝晴止被他带着不得不信,也不自觉美言几句,隔着冕旒,似乎都能感到天子动摇的信心。 最终,天子下令:“再叫太医院给他看看。” 叶随眉开眼笑地答应:“得令!” 说罢就想拉着凤曲退殿,又被天子叫住。 凤曲转过头来,还未看清天子的脸,就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双腿骤然虚软,朝着龙椅伏身长拜。 “陛下?!”叶随吓得不轻,跟着跪了下去。 祝晴止也一怔,嘴唇无声一动:“……‘神恩’?” 那是来自母蛊“太常”的压迫,母蛊当前,子蛊无不臣服——而在场唯一的子蛊,无非就是凤曲体内的“螣蛇”。 凤曲不知道自己的反应有没有让天子满意,他跪了很久,久到真的感觉意识都快被疲惫感蚕食殆尽,却感到自己的手脚自发动了起来。 身体不听使唤,犹如一个人偶,被摆布成主人喜欢的样子。 良久,终于听见天子松口:“退下吧。” 如果这是天子最后的试探,那他是不是就算通过了? - 再之后,叶随成了凤曲的舍友。 二人一道作为祝家幕僚落脚客舍,听着叶随一口一个“别客气”,凤曲默默为一旁的祝晴止捏汗。 真正的主人祝晴止忽略了叶随,对凤曲叮嘱:“这些时日太医都会登门探视,倾少侠除非必要,还请尽量不要外出,以免错过了太医。” 凤曲点头。 祝晴止又说:“叶随虽然顽劣,但并无坏心,也请少侠多多担待。” 凤曲还她一礼:“小姐客气。” 叶随追上来和祝晴止争论“顽劣”的评价,凤曲趁机退出包围,扫视四下。 祝府坐落在朝都素有“贵人坊”之称的庆安东坊,就在天子脚下,丽宇芳林、雕栏玉砌。被安置在这里,说明天子随时可能传召,他也最好感恩戴德,做出幕僚应有的贡献。 “总之,你有什么不懂,尽管问我就好了。”叶随转回身来,发现凤曲正对着一棵银杏出神,笑说,“你喜欢银杏?现在寒冬腊月,没什么好看的,等开了春,朝都的风景肯定不错。” 凤曲问:“叶兄是朝都人?” 叶随摇头:“我是年中才到朝都,囊中羞涩,来求大小姐援助一二。然后嘛……嘿嘿。” “难怪叶兄的轻功这么好。” 原来是个梁上君子,还是刚从良——假如这样算是从良。 听到夸赞,叶随更是得意:“那是当然!我们这门功夫就讲究一个灵活,就比如——” 凤曲一手按住了他,叶随言谈间手刚伸向荷包,动作的确轻盈灵巧,不过对付凤曲还略逊一筹。 但不等凤曲客气,叶随唇角一勾,将另一只手翻了出来:“喏。” 一串微旧的铜钱耳挂躺在掌心,凤曲一怔:“这……” “这就是你叶兄瞒天过海的本领。”叶随哈哈大笑,把耳挂递还回去。 凤曲谨慎地翻了翻荷包,确认其他散物没有遗失,才微微松一口气,面对眼前的少年也多了一丝忌惮。 叶随浑然未觉,还在唠叨:“不过我也只会这些把戏,真打上架,就容易手忙脚乱,非要大小姐在旁指教不可。你还没见过她的本事吧?” 凤曲谦虚地请教:“愿闻其详。” “要是你还记得秦鹿,我就能直接告诉你,她是秦鹿的同门师妹了。可惜你不记得,我想想,你听说过流风书院吧?” 听说过,但他现在不能听说。 所以凤曲皱着眉摇头。 叶随也不计较:“流风书院是一片清静之地,不问是非,不问正邪,在江湖里历来中立。有些不愿为朝廷尽忠,或者困于门派之争不能随意收徒,但确实有些学问,也不想后继无人的隐士偶尔会去书院授课,而像什么皇子帝姬、世子千金也可以去那儿读书。” “那里只收这类学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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