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坐一地的长老面色尽白,看向少年的目光由轻蔑转向敬畏。 能扛住宗主的内力已是不易,更别提一人护住同伴,还要分神想出这样体面的破局之法——此子一路走来的名望,果然都不是空穴来风。 莫饮剑呆呆地眨了眨眼,终于意识到什么,惊喜地蹦了起来:“爹!娘!你们看,我就说他是最好的吧!!” 商吹玉暗暗回握住凤曲的手。 他的脸色也是一片惨白,但比起凤曲又要轻松些许。凤曲则悄然拍了拍他的手背,两人这才松开了手。 秦鹿则默然不语,只是静静站近了凤曲身后。 莫怜远直面大门豁开吹入的冷风,静默片刻,再次大笑起来:“不错、不错,难怪谢天朗要拿命保你!老子就喜欢机灵的小孩,你,很不错!” 提到空山老祖,凤曲的表情又不免一滞。 他没料到消息能传得这么快,只是前后脚的功夫,莫怜远竟然就已经知道了老祖的死讯。 似乎看出他的犹疑,一直安静旁观的宗主夫人终于开了金口:“有少年英雄如此,老祖泉下有知,也不至抱憾。昨夜星落,俄而月升,天道有常,如此而已。” ——那就是商吹玉和秦鹿口中的“孔夫人”。 夫妇二人坐得其实颇远,不仔细看,孔夫人便如一团朦胧的月白光雾,静静依偎在莫怜远的身边。两人好似黑山白云,相互吞吐,彼此环护。 但她一开口,清冷的声线便如空山晚钟,和莫怜远的粗犷天差地别,整个人都显得轻盈雅致,令人神魂俱清。 莫饮剑品出了不对:“娘,你在说什么?老祖怎么了?” 孔夫人默一刹那,道:“前夜老祖与紫衣侯相约决斗,便在景云县郊……殁了。” 莫饮剑错愕地睁大了眼,一脸的难以置信:“老祖?前夜?景云县?那晚我也在景云县,我怎么没听说过?他们、他们虽然不睦,可怎么到了决一死战的地步……” 说着说着,莫饮剑扭头看向了凤曲。 凤曲低着头,面上一片悲色,莫饮剑便醍醐灌顶:“夫人也知道?!” “活也好,死也罢,都是谢天朗自找的,怪不得别人。不过,说来也是他自己太弱,没那本事,还要和曲相和作对。” 凤曲的头垂得更低了。 莫饮剑问:“他怎么作对了?” 莫怜远笑了笑:“你管他呢?反正就算曲相和找到十步宗的头上,你爹也有一万个法子叫他滚蛋。” 凤曲颤了颤嘴唇,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低声道:“晚辈多谢宗主……” 莫饮剑却咬牙切齿地道:“爹,我们得帮老祖报仇啊!” 莫怜远的面皮抽了抽:“你说什么?” 莫饮剑:“我说老祖好歹教养过我,我要帮老祖报仇!” “你?找曲相和?报仇?”莫怜远噗地乐开了,“夫人,你听到没有?这小子刚才说了什么?他好大的本事,他要打曲相和!” 孔夫人无奈地拍开了他的脸:“这么多人都看着呢。” 莫怜远才收拾表情,清一清嗓:“那就先这样吧!啊,夫人还有没有想交代的?” 凤曲原本都已松一口气了,却听孔夫人柔声说道: “不知倾少侠有无闲余,与妾身小叙片刻。” 凤曲刚吐出的气又吸了回去:“……我?” 身后秦鹿和商吹玉不约而同地皱了皱眉,孔夫人含笑道:“是,还请倾少侠移步□□,妾身已嘱人备了薄茶相候。” - 从礼数来论,这是天大的不妥。 但莫怜远都不反对,孔夫人又是长辈,凤曲瞪直了眼睛,也说不出一个“不”字,只能忐忑不安地独自绕去花庭。 其他人当然想要陪同,但连莫饮剑都被孔夫人笑着推拒回去,秦鹿和商吹玉也是可想而知。 庭中花叶深深、草木葳蕤,一座四方亭里布了石桌石椅。 双人茶盏备在桌上,凤曲到时,孔夫人已在座上等待,提前屏退了侍人,对他盈盈一笑:“少侠请坐。” 凤曲捏一把汗,缓缓坐下了:“晚辈来得匆忙,不曾准备访礼……” 孔夫人失笑摇头:“少侠不必这样拘谨。” 话虽如此,现在看清了孔夫人的仪容,凤曲不禁坐得更直了。 眼前的孔夫人无疑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大美人,眼眉极尽清丽,蛾眉烟目,如噙秋波。 若非亲眼看到了活蹦乱跳的莫饮剑,只看孔夫人的气韵,凤曲绝对不敢相信她的儿子都已经十五岁。 察觉到凤曲的打量,孔夫人微微抬眼,美目中笑意浅浅:“在想我看上去很年轻吗?” 凤曲赧然收回了目光:“晚辈冒犯了,但夫人的确……气色极佳。” “我是十七岁生下了饮剑,的确比令慈生育要早。” “十七岁……诶?” 凤曲睁大眼睛:“您说我娘?” 孔夫人笑道:“小剑仙遍访江湖,处处都有她的传说,我与她生而同代,有过一面之缘不是情理之中么?” “不不,我娘……” “此地没有外人,我知道你是倾九洲的儿子,也不会和旁人闲话。” “谢谢您。”凤曲愧然垂目,“我对父母了无印象,所以鲜少和人提及他们。” 孔夫人的目中多了一丝怜爱,叹道:“你娘是天妒英才,这些年,你受苦了。” “承蒙夫人关心,不过有师父庇护,我也不算很难。不过,敢问夫人和家母的‘一面之缘’是指……?” “早年我在闺中有些薄名,遭了贼人觊觎。恰逢令慈游至幽州,仗义出手,救我于危难之际。也是那晚,教我习得了‘江湖’之义。” 孔夫人说着,眼波微渺:“不过,令慈……九洲虽是我的引路之师,于某些地方,我们还是有所分歧。后来她离开了幽州继续闯荡,我却再也放不下这片武林,随后又邂逅宗主……便有了饮剑。” 凤曲听得大为震惊。 官家千金配江湖莽夫,本就令人咋舌,更别提还是孔夫人这样素有才名的小姐。现在听来,才知道还有他娘横插一脚的机缘。 凤曲弱声问:“您说和我娘有所分歧……” “其实,便如你和饮剑的分歧一般。”孔夫人的眼神定在了那串铜钱耳挂上,她的笑意也变得更加温柔,“我们争论的,正是我们的道义。” 孔夫人不愧为昔日远近闻名的才女,在她简洁的描述中,一个快意恩仇的侠女形象跃然纸上。凤曲只听她三言两语的勾勒,“倾九洲”的形象却前所未有地变得鲜活。 包括倾五岳在内,大家口中的倾九洲和千千万万的高手没什么两样,只是武功尤其的强,脾气尤其的坏。 但经过孔夫人的口述,倾九洲便摆脱了那个单薄的印象。 “她有许多次的不得志,许多次的不如意。她走在江湖上,见一桩不平就拔一次剑,却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被她救下。有逆子弑父,她杀子救下老父,遭到老父记恨;有商女寻郎,被人哄骗,她好心劝解,反而受尽谩骂。” 孔夫人苦笑着喝一口茶,眺目天际,叹息说:“叫人不敢想象,这样的赤子之心,若非武功盖世,要如何在这世道生存。” 凤曲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 这是他初次听说倾九洲受过的委屈,对方还是自称和倾九洲颇有分歧的长辈。 孔夫人又叹一声:“最后一次争吵,是我求她留在幽州,我的父亲在幽州任官,即使叫我成婚,也不会离开幽州。有我庇护,她就不至于太难……然而,她执意要走,说大虞除了幽州还有许多的不公不义,她若逗留一处,会耽误了其他地方的游历。” “……” 孔夫人道:“我想,单是尽己之力,守得一地太平,我也就无愧于心,无愧道义了。但她似乎不这么想。即便她不在了,这件事我还是耿耿于怀。” 所以孔夫人会选择嫁给莫怜远。 嫁到外人眼中最荒僻、最残酷的玉城,然后借十步宗的名义,建立起她心目中太平繁华的桃花源——千里县。 不论对外如何作恶多端,却不可否认,十步宗内里的秩序相当严谨,而且广积财富,顺遂安乐。 这是孔夫人贯彻的道义。 而死在无名崖底,至今不明缘由的倾九洲,想来也是一样耗尽一生来秉行自己的侠义。 微风拂过,凤曲的耳挂琳琅作响。 孔夫人端详着他,忽然莞尔:“饮剑是我的儿子,和我一样,他也只想守护十步宗的同门。想必落在倾少侠的眼中,多少会嫌他狭隘吧?” 凤曲面上一红,连忙摇头:“他是少主,与游侠不同。” 孔夫人却跟着摇了摇头。 “道不同,不相为谋。虽然残忍,但就是现实。这是我与九洲,兴许也是你与饮剑,我们的道义无谓对错,只是南辕北辙,各有天意。” 她独自品着茶水,默默拭去了眼角的泪光,“……九洲走得太早,使我不曾见到那条道路的未来。倘若少侠和她是一样的念想,便走下去,叫我、叫天下人都看看‘侠’之道吧。” 凤曲不禁握上了扶摇剑。 他的“侠”之道—— 在登陆海内之前,从未想过的问题。 「所以,是从你娘那里继承的‘好管闲事’吗?」 “……抱歉,也是你娘。”
第105章 七夕变 药炉里沸着新煎的汤药,缕缕药烟随风飘逸。到了时辰,一名婢女盛出汤药,莲步移向贵客落脚的偏院。 少主带回的客人里,唯独这一位病得厉害,独自栖在一间荒远的客房。 他的同伴里除了医师,就只有青色衣衫的剑客每日来看,少主和其他人都没什么在乎的意思。 婢女们私下也会议论过几人的身份。 什么且去岛的首徒、凤仪山庄的公子、瑶城名门的贵女…… 可病成现在这样,可见和凡人也没什么不同。 婢女端着药走进院中,便从虚掩的门扉里听到商别意压不下的咳嗽。 阿绫出门接过了药,婢女一礼,正待离开,转头却撞上了一道魁梧高大的身影。这位不速之客背负双手,大步流星迈进庭院,甫一露面,阿绫和婢女都是一怔。 婢女礼道:“宗主大人。” 阿绫的眉心蹙了片刻,也颔首致礼:“莫宗主。” 那个病秧子到底有何神通,就算是凤仪山庄的公子,可也值得宗主亲自来见吗? 这却不是一介婢女可以深究的问题,她在莫怜远的目光下匆匆离开,不多时,便听到身后犹豫的脚步,阿绫百般不愿,但还是和她一样走出了庭院。 看来,宗主只想和那位公子单独谈话。 婢女满腹好奇,低头思忖着,浑然未觉面前投下了一片阴翳。 她猛地撞上一面温热,对方的双手扶住了她,清朗的嗓音便在头顶响起:“姑娘当心。你刚给我的朋友送了药去吗?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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