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曲的身体晃了一瞬,终于软坐在灯玄准备的座椅上。 冰冷坚硬的触感叫他回了意识,怔怔抬起头:“到底……死了多少人?” “十来个吧……?”桑栩说,“紫衣侯走了,他徒弟还去清理。又逼死了几个居民,光是那座界碑,他非要给人推了,说外人的血弄脏了碑。最后是睦丰县的县令扑上去,也撞碑了……唉……明明长得一副狗官的脸,糊涂啊……” 堂内灯光昏暗,凤曲坐在一团黑漆漆的影中,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他的存在。商吹玉略移脚步,守在凤曲身边,秦鹿和阿绫也随之沉默,许久没有发言。 灯玄没有等到凤曲的答案,但他的表现就是最好的答案。 年轻的僧人面上流露出一丝不忍,最后化为虔诚的合掌,慈悲地道:“阿弥陀佛,小僧已经决定为他们诵经百日,倾少侠倘若有意,也可来此堂中一道祈福。” 秦鹿问:“这么多天的事情,都没人去阻止吗?” 桑栩撇嘴:“谁能阻止?官兵都打不过‘鸦’啊。” 商吹玉道:“十步宗不是和‘鸦’矛盾深重吗?这么好的机会,既能打压‘鸦’,又能掌握民心,竟然不管?” 桑栩面上一红,顿时哑了下去,好半天才结巴说:“可是、可是……那是紫衣侯诶。‘鸦’是没什么了不起,但紫衣侯……就算是天子来了也要礼让几分,我们、我们总不能比天子还逞强啊!” “………” 凤曲的拳头攥得比在拂衣楼外还要紧。 他问:“阿枝和阿蕊,我是说那两个孩子……下葬了吗?” 灯玄垂目道:“没有人知道他们家乡在哪,如今慕容前辈做主,将他们留在义庄停灵。” “幽州。”凤曲说,“阿枝说过,他来自幽州。” 阿绫悄悄闭上了眼。 幽州是十方会的所在,聚在那里的游侠,许多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他们听说十方会,便去幽州加入十方会,而后,籍贯也就成了幽州,背景就成了十方会。 但这些人千方百计为自己找到的家乡,最后仍要跨越千山万水,才能回到幽州故里。 灯玄没有过问凤曲和阿枝等人的渊源,也没有追问凤曲在睦丰县时的遭遇。几人静坐着无一开口,各怀心思,直到凤曲打破了沉默: “桑栩,十步宗真的不敌曲相和吗?” “……啊?”桑栩突遭点名,愣了一会儿,尴尬地挠了挠脸,“打是能打,可是,也没必要豁出命打吧?我们又不是那个县令,非得为睦丰县拼命?紫衣侯要是真生气了,那确实要命的啊……” 凤曲从他委婉的表态中听出了真相:“除非打到千里县来,十步宗都不会出手?” “才不是这个说法!只是说,空山老祖和紫衣侯打架,我们不能随便插手的。” “可那个县令对你们少主不是很殷勤么?” “殷勤、殷勤怎么了,全玉城都殷勤,我们也不能每一个都……” 他自己的声音都弱了下去。 这个七夕忽然就过得极不痛快。凤曲知道自己不该埋怨十步宗,更不该迁怒桑栩,从头到尾最没用的、最罪孽深重的,分明是他这个落荒而逃的祸因。 早知会连累这么多的人,他就该跟曲相和拼了。 死了就死了,至少死的就他一个,也不用苟活得这么窝囊。 “那座界碑,”秦鹿开口,“最终还是倒了么?” 灯玄摇头:“没有。慕容用金书玉令保下了它,现在坊间已经有人议论起那块金书玉令的来历。” 说着,他的目光飘向秦鹿,桑栩也同样满腹狐疑:“难道是你?” 秦鹿的眼眸却微微一暗。 随后答:“若是本座知道此事,就亲自去了。” 桑栩唉声叹气地说:“这考试越来越乱,好像不少势力都在浑水摸鱼,估计少主不会再继续了。停在这里也好,你们也干脆打道回府,别操心了。” 这模样,和明城里那个张牙舞爪,无论如何也要和姐姐同行的少年判若两人,足可见他在睦丰县遭到了多大的打击。 亦或者,只是空山老祖身殒的消息,本就能击垮无数江湖人的信心。 凤曲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其中一员,但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不假思索地从喉咙里钻了出来:“我要去看曲相和。” 秦鹿和商吹玉同时看向了他。 桑栩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你在明城就打过一刃瑕,万一紫衣侯找你麻烦怎么办?” 他虽然态度不好,但说的都是道理。 灯玄闻言也面露忧色:“少侠不妨再多考虑。” 就连阿绫都紧抿嘴唇,隐有不忍:“这是紫衣侯和十方会的战争,其实你不用太过在意。” 回应他们的却只有凤曲的沉默。 少年的眼神定在院外的天幕。 仿佛回到几天前的夜里,又感受到胸腔里烈火焚灼的稚嫩的杀心。 他不知道自己的终点在哪。 但在途中,他首先要斩断那晚的噩梦才行。 - “那么,当日别意也会出席。” 商别意微笑着面向面色凝重的莫怜远,他刚刚支开了年轻的少主和一干下属,独留下自己与他商议。 莫怜远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但还是没有完全认可:“……你觉得那就是你要的机会吗?他若赴约,难道你觉得,只靠慕容麒和你,就能杀了他?” 商别意悄然从坐席站起了身。 两个婢女全力搀扶,才能帮他稳住身形。而在这样潦倒的处境下,商别意仍然从容不迫,轻声回答:“他恐怕不会死在这里。” “那就是你要死了,不害怕吗?” “……哈。”商别意忍俊不禁,单薄的肩膀抖了抖,“所有人都害怕的时候,总要有人不害怕。这次是我,下次是他,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第107章 濯缨阁 若说前半夜还只是凤曲一干年轻人的心急如焚,后半夜时,四宜楼的车驾移回宗门,院门深深,才从宗主休憩的内院传出一阵低泣。 莫饮剑虽然没有听到商别意和莫怜远的秘谈,但知道慕容麒拿出了金书玉令,又向曲相和邀战二事,便当机立断找去四宜楼告诉了母亲。 孔清兰的琴音戛然而止,仓促返回,夫妻二人合上了门仿佛交戈。 院外一众侍从婢女纷纷垂首屏息,眼观鼻鼻观心,唯恐惹了主子不快。只有莫饮剑焦躁不安地在院中踱步,忽然听到宅中母亲的泣声,赶忙拍响屋门:“爹,你干嘛和娘吵架!你说过不惹娘生气的,怎么又犯病!” 莫怜远从领旨搜拿“神恩”子蛊开始就瞒着妻儿,现如今被莫饮剑一语捅破,正是怒发冲冠。 但他一向惧内,不舍得和动怒的孔清兰置气,正好拿了莫饮剑出气,大喝道:“逆子,你懂什么,给我闭嘴!” 莫饮剑咬了咬牙:“我是不懂,难道你就懂吗?你什么脑子自己没数吗?八抬大轿娶了娘亲回来,难道就是让她担惊受怕掉眼泪的吗?!” 眼见父子二人又要大动干戈,孔清兰一面拭泪,一面打断两人的争吵: “现在吵这些有什么意义!饮剑,你回房休息,明早去找倾少侠,把睦丰县的事情都告诉他……” 莫饮剑抓抓后脑,委屈道:“我忙着陪你们,估计他早就从桑栩和秃驴那儿听说了,哪轮得到我去报信。” “那你明天就去陪陪他,爹娘有事商量,你把人都带出去。” 莫饮剑一肚子委屈,愤愤地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子:“你们又瞒着我!” 孔清兰拉开门,强撑着笑意去摸莫饮剑的脑袋:“傻孩子,是时辰太晚了,你今天玩了一天,也该累了。” 莫饮剑拂开她的手,赌气说:“不说就不说,我还不稀得听呢,今后你们想说我也不听了。走了!” 说罢,他便转过身去,对众仆瞪道:“还傻着干嘛?本少主都不能听的东西,你们还想偷听不成?” 被他吆喝着,众仆也连忙散去,只留下空落落的院子。 孔清兰倚门目送着莫饮剑的背影,身后莫怜远没好气儿道:“你还哄他?那小子就是被娇惯了,‘天权’接管观天楼的时候也才十五,怎么就比他稳重这么多!他要听,就让他听,他能听懂什么?” “我还不想让孩子听到自己的父亲居然这样短视。”孔清兰忍着怒意,冷冷关上了门。 现在终于只剩他们夫妻,虽然月上中天,已是深夜,孔清兰却生平第一次渴望这个夜晚永远不要结束。 她不敢想今晚之后的千里县将迎来多少的风波。 自家愚钝的丈夫,半生戎马得意,现在却替人做了新嫁衣,还在这里沾沾自喜。 孔清兰愤愤坐回桌边,支颐梳理着当前脉络。 莫怜远虽然目不识丁,但对自己才高八斗的夫人向来敬重。方才自觉伤了脸面才怒火中烧,如今没有旁人,莫怜远静等片刻,又恢复了平日爱妻敬妻的模样,主动倒了一杯茶水递去: “好了,这回确实是为夫欠考虑了。你觉得不好,咱们把那群小孩撵出去,不掺和曲相和的事了,这样总可以了吧?” 孔清兰的胸膛一起一伏,半晌才接过茶水:“你要怎么和饮剑解释?那是他的好友,万一紫衣侯斩草除根,没有十步宗的庇护……只怕饮剑这一生都不会释怀。” “哪有什么释怀不释怀的,等他继承了十步宗,就没工夫惦记这些朋友了。” “你还是没想透,你的错,是错在领了天子的旨,和紫衣侯同流合污!” “同流合污?哪里能用这么严重的词语!那、那我不管他们,就当没接过那道圣旨好了!” 孔清兰听得一怔,不敢相信自己的丈夫能愚笨到如此地步。 可真的到了这一步,她反而禁不住笑出了声:“莫怜远,你可真是……” 十数年前,莫怜远挑战东海云翁,大败而归。途经幽州时重伤不愈,独自昏死在郊外湖畔,被倾九洲送去了神医居所。 孔清兰也是借那契机结识了莫怜远,后来倾九洲离开,莫怜远还在山中疗伤,能和孔清兰畅聊江湖的,就只剩下他。 一个是知府千金,久居深闺初识江湖,正是心痒难耐; 一个是落拓豪侠,心直口快,又对读书人格外崇拜。 两个本该毫无联系的人,便在某夜聊起了彼此的心愿。 莫怜远说,他要广纳良才,力克名门,让十步宗的名字响彻大虞。 孔清兰说,她不想只做一个知书达理的官家夫人,她想让自己的“道”在这偌大的江湖上得到真正的贯彻。 “夫人有话就直说了吧!”莫怜远低下脑袋,一副羞愧的模样,“我是不是被商别意那小子唬了?可我想不明白啊,这件事到底错在哪里?要是真错了,夫人看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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