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穿过街道,或敲或推地拍向一扇扇紧闭的门窗。方才禀明情况的门生面露犹豫:“这块碑是睦丰县传了十几代的宝贝,万一他们反抗怎么办?” 二师兄的眼神淡淡扫过石碑。 不知是说石碑,还是说几天前触碑而死,极尽惨烈的一双小童,他平静地道:“区区死物,有何忌讳?” 同门便再也没有顾忌了。 然而第一斧劈落下去, 第二斧还未到时,街尾突然传出跌跌撞撞的脚步。 一个肥胖浑圆的身影远远地耸来,身后跟着三五个踌躇不前,却不得不露面的衙役。 石碑上绽出一道狰狞的痕,就像伤疤。 圆滚滚的男人近了,他穿着一身体面的乌纱官服,跑得脸色通红,气喘吁吁——正是睦丰县的张县令。 “鸦、鸦大人!”张县令端起双袖,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哎呀,瞧瞧您这真是辛苦,都是县衙怠慢了清扫,竟然惊动了‘鸦’的大人……” 二师兄转过脸去,冷淡的狐眸中有一丝不屑:“张嵘大人有什么事吗?” “喔!下官刚听说了大人亲临此地,这真是天大的荣幸!是以……在寒舍略备薄宴,想请大人赏光……您以为呢?” 其实在知道来人是两相欢时,张嵘就已经不剩什么侥幸了。 曲相和的九个亲传弟子,他多少都有耳闻。其中最难相处的,莫过于大弟子一刃瑕,和二弟子两相欢。 若说一刃瑕偶尔还有几分憨直,醉心武道,并不过分为难常人,那两相欢就是绝对的—— 有病! 不出意料,两相欢别开视线,仿佛未曾见过他的到来。 张嵘咬了咬牙,继续劝说:“这块碑年岁毕竟久了,风霜雨露、刀光剑影都见惯不惊,您何必同它犯倔呢?一块死物呀!它能懂得什么?您看,要不还是别累着咱们的刀斧手,这一个个都是门中精锐,大伙一起到寒舍吃酒,也让下官聆您教诲一二。” 两相欢毫不理会。 刀斧手的斧子还要落下,张嵘已然扑上前去,一面赔笑,一面护住碑上血淋淋的伤疤:“大人是紫衣侯的高足,下官不敢攀扯,只一顿酒,好不好?这碑有什么可砍的呢?又臭又硬,油盐不进……” 张嵘说着说着,笑容不知不觉已经垮成了哭脸。 阿谀奉承、溜须拍马的话他说过无数,唯独今日,居然觉得刺嘴,只剩一腔悲怆幽怨,酿成恳求的话语: “大人……这碑砸不得啊!睦丰县数百口人,都是这界碑的子民。从我们祖辈十余代前来到玉城,就和这块界碑同生共死,这是、这是睦丰的血脉啊!” 然而看着两相欢纹丝不动的表情,张嵘的抽泣声又弱了大半。 两相欢反问:“张大人说完了吗?” 这种无能的求饶,只让他觉得难看。 此时,一阵马蹄传了过来,街尾有人纵马疾驰,一路高呼:“张大人!十步宗回信了!” 张嵘双眼一亮,顾不得两相欢还在和他横眉冷眼,囫囵擦去涕泪,迎了过去:“快、快拆开!” 自从空山老祖和紫衣侯大打出手,两个豪杰自是所向披靡,受苦受怕的还不是他们百姓! 那时紫衣侯揪出了两个小孩,张嵘大感不好,连忙写信往十步宗求救——他们睦丰县多年来对十步宗予取予求,连他这个县令都愿意把脸面送给莫少主踹,于情于理,他都希冀着十步宗能大发慈悲,保住他们这一回。 苍天有眼,别让他们走投无路…… 那只小小的竹筒,此刻装的已经不是十步宗的回信。 而是张嵘和整座睦丰县的期望。 衙卒小心翼翼拆开了竹筒,兴奋地喊:“大人!是莫宗主的亲笔!” 张嵘更是喜出望外,再次扑回到石碑跟前。 其余衙役也跟着合抱石碑,唯恐刀斧手再落下斧来。 听到“莫宗主”的名号,两相欢果然双眸微暗。 睦丰县的确是受十步宗的荫庇,他再看不上张嵘,但作为小辈,他也不得不给莫怜远一个脸面。 然而,拆信的衙卒并没有如张嵘希望的那样朗读出声。 恰相反,他的笑容在看清了信纸的刹那凝固,紧跟着便如急转的天色一般灰败下去,许久才抬起眼睛,看向张嵘,嘴唇哆嗦地说: “莫宗主……莫宗主他……” 张嵘面色陡变,急忙接过了信纸。 却见纸上行云流水一行笔迹,好像只是闲来问好的一语:“张贤弟闭门躲雨的日子,正好可以练练书法。愚兄等你。” 他发去的明明是十万火急的求救,收到的却是云淡风轻的寒暄。 这分明是要他听之任之的意思。 张嵘难以置信地松开手指,信纸飘飘然落到地面,又被其他衙役匆忙捡起。 但张嵘已经顾不得体面了,他的脸色一片惨白,好一会儿才找回声音:“怎么会呢……我待他们、待十步宗……掏心掏肺,一点尊严不顾……” 几个衙役压不住哭声,抱着张嵘齐齐哭喊起来:“大人,别说了!” 只看他们的脸色,两相欢就能猜到莫怜远的答复了。 十步宗和“鸦”不同,“鸦”的门内都是训练有素的杀手,他们只做人命的买卖,对于周边县城或者势力的讨好一向是瞧不上的。 但十步宗的外门来者不拒,鱼龙混杂,什么地痞流氓都能混迹其中,打着十步宗的名号肆意行事。这倒怪不得他们,毕竟十步宗宗主也是这样一个流氓而已。 两相欢眼中的不屑更明显了。 把十步宗当成天子供奉,就以为他们真能如天子一般庇护“子民”了? 事实上,睦丰县的界碑也不是非拆不可。 两个十方会小孩溅上的血只是借口,“鸦”决定和石碑为难的真正理由,是睦丰县常年跟在十步宗和空山老祖的屁股后边,多次妨碍了“鸦”的行动。 这次也是如此。 面前这个看着愚蠢的县令张嵘,暗地里不知帮那两个小孩逃了多少次。两相欢早就处死了最初包庇他们的客栈伙计,现在只是推倒一块界碑,作个警告,他觉得自己已是分外仁慈了。 “那么,张大人就依宗主的建议,回府练字……” 两相欢话未说完,却见张嵘颤抖着抬起一双满是恨意的眼睛。 不全是恨意,那双眼睛里有怒、有怕、有恨、有悲。两相欢杀人无数,对这种眼色最熟悉不过,这是将死之人最后的决绝。 但,他何曾说过要张嵘的命? “大人先前说,要推了这碑,是因为碑上染有外人的血?” “正是。” “那,大人与下官都是玉城中人……” 两相欢品出一丝异样,正待开口,眼前的张嵘竟豁地站起了身,推开身边衙役,猛然朝着他们冲撞而来。 两相欢冷喝一声:“拦下他!” 几个门生齐步上前,挡在两人之间,不想张嵘的目标根本不是两相欢,而是那座伤痕累累、已然看不出原本模样的界碑。 只见张嵘紧咬牙关奔向了石碑,众人不及回护,听得“砰”地震响。 新鲜的、刺眼的血花盛开于那座老石,刹那间,一切声响都归于死寂。 张嵘犹如失魂的人偶一般仰倒,重伤之际,双目犹睁。他的唇齿间溢出了血沫,夹杂着几句呢喃,在寂静中,重逾千钧,仿佛惊雷: “现在……总不是……外人了?” 两相欢怔在原地,街坊户宅中陡然爆发出悲怒的控诉。 一扇扇门窗豁然爆开,非人的悲鸣如潮水般涌来。 两相欢看得呆了:“快,把张嵘拉下去!” 门人七手八脚地想要动手,哭得肝肠寸断的衙役却死死压住了张嵘软倒的身体,坚决不许他们靠近。 两相欢眉目微凛,当机立断:“谁敢冒犯,一律斩下!” 多日龟缩,不敢卷进紫衣侯和空山老祖决斗的百姓第一次表现出这等的无畏。亦或者,他们只是隐忍够了,在那一刻彻底明白了十步宗的绝情。 那些高高在上的权威,毫不犹豫地放弃了他们。 但他们还没打算放弃他们的界碑,他们的县令,他们身为睦丰县人骨子里残余的自尊。 当地人都比不上“鸦”的武功,但胜在人多,冲出屋舍的时候,就如决堤的洪水。 放在平日,这些人之于两相欢就和蚂蚁没什么两样。 可当蚁潮蜂拥,两相欢的面上也爬上一丝郑重。他寒下面色,亲自提起了自己的刀。 刀柄点地如雪落,刃锋纤薄如蝉翼。两相欢周身的杀气也与这把刀凝为一体,寒凉无比,侵人心魄。 一道浑厚的嗓音方从天外遥传而来:“住手!” 可他来得太慢了。 两相欢双眸微狭,一刀劈开了离他最近的一名衙役。 从头骨直贯腰间,鲜血犹如蓦开的昙花,倏地炸开千重花瓣,惨艳得令人无敢逼视。唯有来人眉目一沉,投来一把沉重的古剑,两锋交错,迸出激烈的巨响,将将挡开了两相欢的第二刀。 两相欢这才抬起了眼:“慕容麒。” 对方双手浸血,风尘仆仆,古铜色的面上肌肉微动,似乎对他残忍的行径尤其不齿。 “你看上去更像活人了,”两相欢以刀点地,淡道,“真恶心。” 慕容麒沉默地蹲了下去,脱下外衫,掩住张嵘和惨死的衙役。 在周遭压抑的哭声中,慕容麒闭目片刻:“你要怎样才肯放过这里?” “是他们包庇十方会在先,那两个小贼临死还给吾师设下迷阵,耽误了‘鸦’的正事。我们不曾连坐活人,只是推一座界碑,以儆效尤,你连这也要管吗?” “呵,岂敢。” “那就让开。”两相欢操起长刀,指向了如松柏一般挺拔的慕容麒,“否则连你一起,格杀勿论。” 慕容麒冷冷地笑了一声。 却见他从腰间掏出一块令牌—— 两相欢面色骤凝,后槽牙磨了又磨,膝腿还是倏地跪了下去:“拜见……金书玉令!” 见金书玉令,如天子亲临。 大虞建朝百年有余,能得此令的宗族,不过一掌之数。两相欢不敢妄猜是哪位宗亲在此,更不敢揣测这是不是出自天子本尊的圣旨,至少在慕容麒拿出金书玉令的那一刻,他知道,今日让步的只能是他。 大虞的天子毕竟还在御座之上。 所有人都齐刷刷跪了下去,山呼海啸一般:“拜见金书玉令!!” 慕容麒持令道:“两相欢,即刻率你部下撤出睦丰,限时半日,不得有误。” 两相欢咬牙攥紧了拳,低声喝问:“你是从哪里拿到的令牌?” 慕容麒眯起双目:“自然是……从‘天命所归’的那里。” 睦丰县连日的惊乱终于告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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